肆意妄为(155)
“谁说江南无人可用?!”
越过火光续昼的长街,有道苍老却稳如磐石的声音沉沉传来,如暮鼓嗡鸣,荡开飘零的絮雪。
台上台下皆回首望去,愕然之色逐渐浮现于那些官吏们暗藏得意的脸上:“白老将军?!”
“那、那不是渚太傅么?可渚老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辞官归乡,渚家子弟也没人再参加过科举,朝中都说渚老是恨透了泰帝昏庸无能,在朝堂之上便申明渚家子弟往后都不入官场,宁可做江湖闲散人……他,他怎么来了?还有严阁老——”
“你他娘的……少说几句吧。”
已有人意识到大事不妙,白着脸咬牙挤出一句。
顾长雪回过头,恰好和这些足以让刑台上的官吏们面色惨白、颓然垂首的老者们对上视线,还有他们身后数百名身着蓝衣碧涛的群亭派弟子。
雪风吹拂下,诸弟子长袖轻风,轩然霞举,褪去一身侠气,竟显出几分儒士风骨。
顾长雪忽而想起,初至春竹山庄时,颜王曾对他说过:群亭派最初由几家名门望族所建……
【这些名门望族不单有财,还有底蕴,所以群亭派的准入门槛从伊始就提得很高,对弟子的品行要求也极为严格。】
池羽曾在信中说,她一个江湖人,被押着练武就算了,还要被押着习文背书。那些个教书先生管束得一个比一个严,整日耳提面命着君子之道……
【这哪里像是江湖门派?简直是书香世家、私塾黉舍。】
渚清和严刃从顾长雪身后走出,冲着为首的两位老者分别行礼,一唤叔公,一唤伯公,又恭恭敬敬地引荐顾长雪:“这二位便是陛下与颜王。”
渚老太傅显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跟一旁还精神矍铄的白老将军比起来病弱许多,被弟子扶着方能站稳。可他的眼神投向顾长雪时,依旧清厉坚韧,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他辞官那日。
“泰帝无道昏庸,好大喜功。所下之诏全凭心意,唯愿听宠臣宦官吹捧,不愿听一句逆耳忠言。放眼望去,朝堂如一潭污水,即便有清廉之官,不愿同流合污,便被摧折。”
他说得毫不客气,也不必客气。他是泰帝的太傅,按大顾礼法,即便泰帝本人站在他面前,也需把他当半个父亲敬着。
“草民不愿助纣为虐,又觉得为官救不得黎民百姓,便弃了头顶乌纱,同几位至交回了江南。”
不做官,便能从商,便能入江湖行侠仗义。
他弃了乌纱弃了笔,在腰间配上长剑,凭借本事与独到的眼光迅速在江湖中站稳脚跟,四方敛财,又利用这些财富反哺各处,但凡何处有灾,便会派遣门下弟子前去驰援,施粥赈济。
这其实也只是杯水车薪,但比起从官时,却好了太多。
因此,自那以后,诸、白、严等各世家弟子便都不再参与闱试。正如他在大殿上对泰帝所说,宁作江湖闲散人,千金散尽济天下,至少可免我助纣为虐,寝食难安。
可如今,时局更迭。
渚老太傅垂下手,身后诸老、泱泱弟子紧随其后,毫无犹豫地伸手、卸剑,褪去侠衣,披上儒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年泰帝无道,为官救不得百姓,他们便弃官从武。如今江南需要文臣,他们亦愿卸剑还书。
白老将军反倒比渚老太傅看起来好亲近,遥遥冲着司冰河笑,又喊道:“有劳定王殿下再撑些时日,待得八月桂香,便是金榜提——”
严阁老面无表情地捅了这武夫一肘子:“秋闱只是乡试,金榜题名还需等到来年春日贡试。还有,你的礼数呢?!莽夫!”
司冰河倒是不在意,只转过身看着刑架上那群汗如雨下的人哂笑:“诸位大人,可还烦忧啊?”
“……”众官抖如筛糠,再也没了言语的底气。
当初泰帝尚年幼时,渚、严、白三家拥护贤帝,三门子弟便近乎撑起了大半个顾朝。
若不是泰帝继位后昏庸专横,硬逼忠臣替他为猖,生生坑害逼走忠良,过往那几十来年,大顾又怎会沦落为一潭污水?
如今,这三家子弟重新出仕……
他们已没那个闲心去想三家子弟如何如何了,司冰河立在台前,拔剑出鞘,满城霜风霎时静滞,又徒然狂张暴戾。
依大顾律法,入邪.教且助纣为虐者,当受凌迟之刑。
“赵门安氏!”
有玄银卫在高声唱念亡者名姓。
铁锈味刹时大浓,长街顷刻如血染。
罪臣们的惨厉嚎叫声中,积压了十余年的冤情终于开始一一偿报。
“蕉鹿村,李氏三丁!”
“燮乡乡西,谢氏五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场刑持续了很久。
司冰河耐着性子,玄银卫在旁边每高声念一位亡者的名姓,他便割上一刀,及至东方既白,朝曦化雪。
苦主们被行刑的场面激得呕了一夜,也红着眼睛撑了一夜,只为了等自己的至亲至爱死仇得报的那一刀。
此时被曦光刺了下眼,下意识地纷纷抬手遮目。
他们先是觉得双目难睁,而后又感受到晨曦落在身上,微微有些发烫。
“……哎!”
人群中忽而有人后知后觉地惊愕起来,猛然睁大双眼,低呼:“雪停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大顾的秋闱定在八月。
顾长雪没打算让司冰河在江南留到那时,索性将各家辞官卸甲的老狐狸们又复请入朝为官,暂解燃眉之急。
这些人当年能撑得起大半个顾朝,如今打理一个小小的江南自然不在话下。那些罪臣口中叫嚣的“混乱”丝毫不见发生,江南在短短三天内,便上下一新。
“这都得亏我。”池羽大言不惭,抱着凉亭里的石桌桌腿死不撒手,“几位叔公叔伯都是在知晓陛下和诸位救了我之后,才大晚上爬起床决定出山的。”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严刃黑着脸拽她领子,“才安生了不过三日,居然又敢逃早课,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饶过我吧师兄!我就是个破打铁的,当真不爱舞文弄墨啊!”池羽哀嚎,眼见自己的手指头都快被渚清扒拉开了,连忙去捞坐在旁边的司冰河的衣摆,“哥哥救我!”
“……”哥哥脸都麻了。
他当时赶赴江南,也只是猜到了当年杀死池羽的人是孟南柯,往后什么芦苇荡、什么左坛长老常去西北,他一概不知,根本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下了刑场,回府后得面对一个比他还高大的“妹妹”。
屁的妹妹。司冰河麻木地想,真按年岁算,池羽比他大了少说一轮,他都能能喊池羽“大婶子”了。
千面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偷笑,将伙房煮好的面端上桌:“殿下还是多吃点吧!方老都说了,人家池羽也不过是恢复至十五余岁的模样,都比殿下高,殿下还说自己十六岁呢。”
池羽也跟着挤兑司冰河:“是啊,司哥哥先前还说想收养我——”
司冰河坐的位置下一秒就空了,就连轻功卷起的风都带着几分羞愤交织的意味。
顾长雪懒散倚在桌边看这群人闹腾,半点没打算挑剔千面、池羽这般行事合不合礼数,只觉得有些久违。
他是个喜欢清净的人,即便在现世时也很少主动参与什么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