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8)
李单走了,就剩刘学自己。
他上楼开了门,乖乖地坐在凳子上等着,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屋子,很大,很干净,床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床单没有一丝褶皱,他忍不住站起来看衣柜,悄悄将衣柜拉开一道缝,看到里面挂着几件黑色、灰色的衣服,还有那件黑色睡袍,有种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弥漫开来,让他的心怦怦跳。
男人是那么干净整洁的人,却也不嫌他脏。
刘学心里暖暖的,低头看看自己。
他换上了新年才会穿的衣服,唯一一件看起来像回事儿的,在奶奶莫名其妙和千叮咛万嘱咐的情况下,穿着见他。
然后他就听到楼下有轻微的响动,他挠挠头,走到走廊边,看到两个农民工样式的男人抓着三只鸡,迅速扔进蛇皮袋里,其中一个一抬头,和刘学对上视线,眉头一皱,非常凶:“看什么看!”
他鬓角有道疤,听说是年轻时打架打的,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村东头的彭虎。
“这是陈向国家的鸡。”刘学说。
“我管他什么国,我看到就是我的!”彭虎呲呲牙,和另一个兄弟转身要走,临了,指着刘学,回头警告:“我劝你小子闭紧嘴,不然弄死你。”
刘学被吓住,缩了一下脖子,但他还是说:“那是陈向国家的鸡。”
“嘶。”彭虎抽口气,压低声音,“你给我滚下来!”
“我不。”刘学后退两步,靠着墙,仿佛这样就能给他安全感。他抖着手,执拗地重复:“那是陈向国家的鸡,那是陈向国家的鸡,那是——”
彭虎两三步跨上楼梯,他人高马大,几乎是闪到刘学跟前,抓住他的头发,一巴掌就扇过去了,直接把刘学打懵了,他安静地站着,脸颊肿着,流着鼻血,用胳膊抹了一下,说:“那就是陈向国家的鸡。”
被一脚踹下楼梯。
彭虎踩着他的背,几乎将他单薄的身体踩断,吐口唾沫:“傻逼。”
同伴催他快走,两人很快消失不见。
刘学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村室安安静静,有风吹过,吹散一地落叶。
路上,廖远停问庄泽翰两个傻子的情况,庄泽翰有些惊讶,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感到好奇,说:“那是一对夫妻,男的精神有问题,时好时坏,女的也是,也不知道俩人怎么搞一起的。”
“为什么上访。”廖远停问。
庄泽翰沉默了。
车打个弯,他说:“我见过两次他们闹事,刚来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支部书记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我就问村民,村民也说不清楚,后来机缘巧合,我见到他们了,就问他们本人,但他们大多数时间不清醒,少有清醒的一次,只和我说,受欺负,我问是谁,怎么欺负的,他们就说不出来了。”
廖远停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大片大片的田地,绿油油的,像柔软的皮毛。
车停,他下车,向庄泽翰道谢,庄泽翰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口,调头走了。
廖远停朝村室走几步,看到一双脚。
他停下,蹲下来,用拇指抹掉刘学侧脸流下的血。
他站起身,沉默地盯着刘学瘫软在地上的身体。
第12章
刘学挨打的事儿廖远停告诉了韩书德,韩书德正准备吃高家饭,接到电话,直接骂了声操,饭也不吃就匆匆回村。
他到村室的时候,廖远停就坐在沙发上沏茶,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韩书德小心翼翼地观察他,问怎么回事,廖远停给他倒杯茶,说:“我开完会回来,就看到他倒在楼梯上。”
“那现在他……”
“在医院。”
“唉。”韩书德的脑子飞速运转,猜测廖远停是怎么想的。
他是村委书记,负责村里大小事儿,对村情了解,村里有突发情况,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出来解决,廖远停告诉他没错,就是按程序,也应该这么走。
只是让廖远停撞见这事儿,着实晦气。
韩书德赔着笑,说他工作辛苦了,中午一起吃顿饭,中国人么,没什么是一顿饭、一杯酒不能解决的。
廖远停笑笑,应了。
韩书德长出一口气。
廖远停问接下来怎么解决,韩书德想了想,俩人应该没什么交集,就笑笑,实话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廖远停了然:“息事宁人。”
韩书德看他神色无常,直言:“刘二这孩子不上学以后,经常惹事儿,村里头三天两头就是找我告状的,这不前两天,还有人说他翻人家院子,管又管不住,他家就那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一家的收入全靠低保,没有劳动能力,真让人头疼。”
廖远停:“韩书记夹在中间,很难做吧。”
“那可不是。”韩书德抱起屈:“你要不让那老百姓出气吧,他开始跟你不对付,天天找事儿,你要出面兜底,就兜不到头了,只能不管,要闹大了,闹到乡里,县里,像隔壁茂德村,差点闹到市里,追究下来,那责任谁能抗,没法。”
廖远停点点头:“死局。”
他将茶倒了,问:“刘学怎么说。”
韩书德沉默片刻,叹息:“这小孩儿其实是个好小孩儿,挺乖的,说什么干什么,可惜了,精神有问题,没疯之前,学习好像还挺好,造化弄人。”
廖远停问:“怎么疯的。”
韩书德张张嘴,又闭上,像是想到什么,面色闪过一丝慌乱,打着哈哈:“那谁知道,哈哈,书记我们,去吃饭?”
像是出于某种同情,韩书德叹口气:“那刘二是在村卫生所吗,我去看看他。”
“在医院。”廖远停站起身,整整衣服,对上韩书德茫然的眼神,平静地说:“市医院。”
韩书德的眼瞬间瞪大了,不确定地、忐忑地问:“书,书记,您安排的?”
廖远停没有回答,只是说:“不是要吃饭吗,走吧。”
市第一人民医院,单人病房。
李单上次来这里,还是因为廖远停的爷爷病故。
他接到廖远停电话的时候,正在花卉市场买种子,刚把小树苗抗肩上。
廖远停没说什么,没有苛责他,怪罪他,语气如常,问他在哪儿,让他回来,然后加了一句,尽快。
尽快。
就这俩字,李单瞬间知道出事儿了。
他跟廖远停两年,太清楚他是一个多从容淡定的人,两年,这是廖远停第一次在电话里催他。
李单连闯两个红绿灯,油门踩到底,恨不得变异出一双翅膀飞回去,赶在廖远停第二个电话打来之前出现在了彭怀村。
廖远停抱着满脸是血的刘学等着他。
李单的心提到嗓子眼,迅速下车开门,看着廖远停把刘学小心地放车上。
他不敢问,他觉得自己完了。
廖远停抽张纸擦手上的血,说:“第一人民医院找宋院,挂急诊,费用找我报。”
李单不敢耽搁,快马加鞭赶到医院,刚抱着人出现,就被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拦住,他戴着口罩,问:“李单?”
李单点点头,男人拍手,瞬间来两名推着活动病床的护士,李单把人放在床上,中年男人说句:“我是宋院长,人接到了,可以给廖书记回电话了。”
李单抱着树苗,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刘学,有一个不幸中万幸的念头,就是幸好伤的不是太重,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是谁不谁都能给市委书记的儿子开车,他走到这步付出很多常人看不到的艰辛,找了多少人,送了多少礼,才争取到这个机会,可如果廖远停对他不满意了,离开还是只一句话的事儿。
有谁靠近廖远停的心思是单纯的?任谁都知道他不是他,他背后是无数人脉权利,是一个电话,就能让市重点医院院长出面照顾的身份。
有时候他也感觉廖远停可怜,所有人都会对他很好,无论坏人还是好人,对他好的人除了有目的,也有真心实意,但分辨起来太难了,他要怎么分辨才能保证不会出错,然后放心的将心比心?如果廖远停只是一个普通人,自己会想和他接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