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146)
刘学摇摇头。他有些混乱,但不能慌乱,廖远停太聪明,一定会猜到什么。他想廖华恩来这里干什么,他是那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就算他想对廖远停动手,也犯不着亲自来,何况他已经和他解释了廖远停出车祸的原因,他们之间接收到的信息有差异,他是来找原因又或者答案的也说不定,这光天化日之下,就他自己,也有可能是来看廖远停的,毕竟廖远停是他儿子,总不能是来找他的,就算是找他,也不会选择在医院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
刘学的脑子迅速转着,反过来握住廖远停的手,笑的不怎么真:“没有,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叔叔,还以为是陌生人。”他喉结滚动,认真嘱咐,“叔叔可能是来看你的,我喊他进来,我就在门口,有事喊我。”
他放下廖远停的手,廖远停微微眯眼。
刘学再一次骗了他,再一次。
病房外,廖华恩见刘学出来,抬腿就要进去,刘学下意识拦住他,廖华恩低头看看他的胳膊,微微皱眉,刘学收回手,目光诚恳祈求,很轻地喊了声:“叔叔。”
廖华恩看他一眼,推门进去。
一步步走到病床边,他沉默地站在床尾。这是廖远停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踏进病房。他看着周边的仪器,看着瘦了一圈不止的廖远停,有种错觉,仿佛刚染过的白发又一根一根地冒了出来,遮都遮不住,想让他抓住,扯掉,抓住,扯掉,抓住!扯掉!
没有人能透过他高大的身躯看到他内心的波涛汹涌,廖远停没什么情绪地喊声:“爸。”
廖华恩回过神,有一瞬间的茫然,看着他的脸,好像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儿子,躺在床上的是廖远停,是他儿子,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廖少爷,不是那个跟他顶嘴的逆子,也不是那个小时候急匆匆跑到他跟前,抱住他的大腿,怪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的小孩儿。
廖华恩嗯了一声。
窗户外的太阳下了山,阳光从桌面移到地上,有沉没不在的迹象。
廖远停看着他,纵然他强硬的外壳再怎么遮掩,额头的皱纹、眼尾的皱纹、脸上的皱纹,都彰显着这个男人不再年轻,他的确更加庄严,但也更加无力。鬼门关走过一遭,无论爱恨还是喜怒,都消减许多。不是不怪、不是不怨,埋在他心里的伤口一直在,只是他经历了这些,没有了过分的执拗,被撞的一瞬间,廖远停能感受到有什么失去了,从他的身体里蒸发了,那是他的孤傲、偏执、疯狂,是他真正面临死亡的畏惧,是他从神坛上跌落的利剑,曾经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就算这天地不仁,他也能换一片天地,但血溅在大地上,他才真正的落到了实处,务实地知道,没有什么不一样,他是个普通人,有着盲目理想主义的普通人,不是所谓的达官富贵追求正义,而是一个姓廖的普通人渴望正义。
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他对廖华恩的恨与怨,这些蒙蔽他双眼的私人情感,在一些事上显得那么渺小而无关紧要,像过往云烟。他不愿成为廖华恩那样的人他已经做到了,倒也不必矫枉过正,像赌气般要求自己,他要做的,是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而不是为了什么而什么,适当的释然,珍惜当下,是这场车祸带给他的唯一感悟。
他们之间没有话说,共处一室是对对方的折磨。廖远停很淡地笑了笑,善解人意道:“谢谢你来看我。”
廖华恩微微抿唇,像是想说什么。
廖远停猜他想走,说:“我会告诉我妈你来过。”
这是下逐客令了。
廖华恩转身走了两步,停住,扭过来看他,廖远停对上他的视线,傍晚有些昏暗,病房内没开灯,他看不清他,只知道望着那沉默的身影,像墙上一片浓重的阴影。
“后悔吗。”廖华恩问。
这不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肯定不会愚蠢的当什么伟大的英雄。
“后悔。”
廖远停笑着说:“被撞的瞬间、被插管子的瞬间、疼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都在后悔。”
像是得到理所应当的回答,廖华恩转过来看他,呵斥:“后悔还这么愚蠢!”
“后悔没有更小心、谨慎,后悔轻易被对方抓住漏洞、后悔还不够强大。”廖远停平静地说,“后悔自己的确愚蠢,自命不凡。”
廖华恩愣愣地看着他,廖远停叹口气,说:“爸。”
“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廖华恩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会想我吗?”
“会后悔吗?后悔那么对我和我妈吗?”
良久没有得到回答,廖远停还想说什么,廖华恩转身离开。
刘学看他出来,瞬间站起来,却看到他身形不稳地走了。
出了医院,廖华恩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司机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突然听到一声喷吐,他扭头一看,猛的踩刹车,吓的脸都白了,方向盘都打不稳:“书记!!!”
廖华恩吐出一口血,疲惫地靠着车椅,声音嘶哑,倦怠至极:“开车。”
他抽张纸,抹掉唇边的血,无声地笑了。
第146章
“如果一条路走不通,怎么办?”
“找其他路!”
“想办法!”
“找人帮忙!”
主位上的老爷子拄着拐杖,中间站着一群年龄不大的小孩儿,还有一个站在最后。
“你怎么不说话。”
拐杖指了指他,所有人都朝他看去,他有些稚嫩的声音反问:“为什么走不通?”
“没有原因。”廖风峻嗓音沙哑,摆摆手,保姆带他们离开。
管家提醒:“叫远停,是华恩的孩子。”
廖风峻看他一眼,“我认不出来?”
管家连忙闭嘴。
廖风峻是廖华恩的父亲,廖华恩是廖远停的父亲,爷孙三代,一代比一代关系差。追根朔源,或许跟血缘有关系,一种来自冷血的、哺乳动物的征服与排斥,没有融洽。廖风峻看不上廖华恩的痴心钟情,非苏婧不娶的偏执与固执,他给他看了更好的亲事,他偏偏栽到一个背景白板的普通女人身上。像是一种报应,当初他站在廖风峻面前深恶痛绝地说:“我廖华恩有多无能,要靠一个女人帮衬。”变成了廖远停对他说:“我的人,你一个都别碰。”
是报应,廖远停重蹈他的覆辙,场景似曾相识。而他最终利欲熏心,向欲望低头,因此,他笃定地认为,他迈不过去的野心,廖远停也必然跨不过去,只是时间问题。
他一直这么认为,从没有动摇过。
他看着窗外的天,回想廖远停对他说的话。
他死了,他会开心吗?
会后悔吗?
这些疑问仿佛是质问,又像是施舍,如果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选择背叛家庭吗?
会吗?
会想获得苏婧的原谅吗?
廖华恩抹把脸,回到曾经一家三口居住的别墅,空旷凄凉,墙角甚至长了杂草,布了蜘蛛网。他第一次卷起袖子,自己亲身亲历将灰尘打扫干净。以往这些都是苏婧干的,每次他回来都是一个干净整洁,崭新的家。苏婧是个好女人,他摸着良心,这么多年,无论争吵还是打闹,她都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也惋惜痛恨就这样失去。
是他把路走绝了,彻底剪断了他们摇摇欲坠的关联。这么多年来,一直努力维持整个家庭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脆弱又隐忍的女人。
是廖远停的母亲,是他的妻子。
他坐在沙发上磕出一根烟,接到一通电话。
“廖省长。”对方在那头笑,“过两天是小孙女百天宴,记得赏脸。”
电话挂断,廖华恩点燃了那根烟。窗外树叶落了,秋天似乎要来了。
相比于秋天,一年四季中刘学更喜欢春天,一切都绿意盎然,充满了生机。虽然秋季也被称为丰收的季节,但他们没有这种喜悦,有的只是坐在院子里看满地落叶凋零的惆怅与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