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压枝低(69)
许言礼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般浑身湿透,冷风一灌,立刻剧烈地颤抖起来,若不是被捆在椅子上,恐怕早已抽搐倒地。
“言礼……言礼……!”许廷钧踉踉跄跄奔到他们面前,却在即将靠近儿子的时候蓦然止步,深吸一口气看向段云瑞,“老夫谢过二爷不杀之恩。”
“许厅长。”段云瑞头都未抬,只是掏出手帕擦拭着手上的烟尘,“方才令郎的话可听清楚了?”
“清楚……是老夫教子无方,他竟敢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回去了我定会狠狠教训他!”
“狠狠教训?”段云瑞不禁失笑,可抬起的双眼之中却无半分笑意,“许厅长这是当学堂里的先生请家长吗?”
说话间,眸色一凝,戾如冰刃。
许廷钧心头猛颤,知道此事绝非是几句话可善了的。
现下这库房里面全是段云瑞的人,外头则是袁定波的军队在把守,若段云瑞当真将他父子二人杀死,也必然有万般办法会做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许廷钧面色青白,看了眼一直不敢直视的儿子,只见许言礼腿上的伤仍泊泊留着鲜血,神志也开始有些混乱,再拖下去恐怕就真的没命了。
许廷钧颈上青筋直跳,摇晃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硬挤出喉咙,
“只要段二爷肯放他回去,老夫必然断掉他所有关系,不会再让他借着老夫的名头在外头胡作非为,以后只要是段二爷有的产业,也决不许他触碰,他那家纺织厂,许家双手奉上。”
言毕,许廷钧谨慎地观察着段云瑞的神色,却见他并无任何松动,只得咬紧了后槽牙,近乎绝望地道,
“他中枪的这条腿,老夫……老夫不会为他治,就让他就此瘸了去……!”
“爸!”许言礼迷迷糊糊间听闻此言一个激灵,失声痛叫,“爸你不能!”
“你闭嘴!”许廷钧颤着双唇,不敢再看儿子一眼,平日里气度不凡的许厅长此刻颓唐得犹如街边老乞,“求段二爷高抬贵手。”
此言落下,段云瑞嘴角微扬,双目之中终于肯透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右手微抬,一旁的宋焘立刻将外套替他披上,抬步之际又回头,黑夜之中,沉哑的声音宛如自炼狱传来,
“若还有下次,我请许厅长来,那便是收尸。”
夜色苍茫,幽沉深重。
墨黑的轿车驶出了纺织厂,车窗摇下了些许,似乎是想散去些身上刺鼻的烟气,
“少爷,是回棠园吗?”
“回老宅。”
夜已深沉,这里明明是离棠园更近,可他却不假思索地说回段宅。
段云瑞微怔,他竟在其中察觉出许久未有的自然,与一丝淡淡的期许,是名为回家的期许。
几乎冻碎的眸中渐渐攒起些许暖意,车颠颠簸簸,待看到段宅的大门,天边已泛青白。
“少爷。”靠近院子,迎上来的人低低的一句话,“四少爷今天还是来了,我们不好阻拦”,与林少爷在呆了一整天。”
第76章 你自己瞧着办
段茂真?
段云瑞脚步停滞,缓缓放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已经熄了灯了的寝房。
其实自己早已看出些端倪,虽讶于段茂真竟起了这等心思,但他清楚,他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只是没想到趁自己不在,连话也不听了。
“他们两个都做了什么?”
“四少爷一大早就来了,与林少爷一起用了饭,而后就把宅子都逛了一遍。”
昨夜那么折腾,竟还能陪着段茂真逛上一天,他倒是有闲情雅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关上,听起来与平常并无不同。
屋里没开灯,黑暗与温暖同时通上来,将段云瑞紧紧包裹。他抬眼朝里望去,寝房里更是漆黑一片,但床帐没放下,被褥是鼓鼓的一团,看起来如同已熟睡许久,宁静安然。
老宅里弥漫着段云瑞熟悉的气息,是那种明明闻不到,但只要回想起这间屋子,就似乎萦绕在鼻尖的味道。
在库房浓重刺鼻的浓烟之中,他就在回想这个味道,只是这次比从前多了一丝淡淡的海棠香气。
冰冷的手蓦地握上同样冰冷的脚踝,看似熟睡的身体猛然一颤,下意识地想将脚踝抽出,可下一秒,入骨的疼痛让林知许绷紧在原地,随后他闻到了一股诡异的,焚烧过后的气味。
“少爷?”
“身上怎么这样凉,就像刚从外面回来一样。”
这语气平常,可这股古怪味道中竟带有一丝杀伐之气,让林知许微微心悸,
“去哪儿了?”
脚腕上的力道并没有丝毫的消减,黑暗掩盖了林知许微闪的眼神,他支起身体靠近段云瑞。初碰上是冬夜寒凉的气息,随之那属于他的灼热体温透过衬衣,而那股焚烧过后的烟气愈发明显。
他这是去哪儿了?
“我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林知许大大方方地承认,鼻翼翕动,嗅着段云瑞身上的气味,“我等不来少爷,翻来覆去睡不着,刚去院中坐了一会儿。”
“我是问你白天里去哪儿了。”
“白天?”
他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了吧?
林知许仗着屋内漆黑,稳住声线道,“逛了逛宅子。”
“和谁?”
“四少爷。”
林知许答得坦然,心里倒有些奇怪,原做好准备被追问去了哪里,谁知竟是问和谁。
“你昨夜醉酒又累成那样,他一早来你就跟着去,何时这么勤快了?”
粗糙的指腹顺着后颈向下,微凉的指尖探向了隐秘的那处,林知许难抑地轻轻嗯了一声,脊背窜上一阵酥麻,禁不住绷紧了几分,“那……那不是四少爷吗,所以才去的。”
“若想去,等白天我带你去看。”
看似在闲聊,手指攻势未减,反倒愈发地霸道,林知许用仅剩的几分理智喘息道,
“都去过了,不…不去了……”
“他邀你就去,到我这儿就不去了?”段云瑞又重了几许,“他安的什么心思你不知道?”
“心思?能有什么心思……啊!”
林知许的腰身随着断断续续的话语逐步高抬,紧绷至颤抖之时,段云瑞蓦地停止了动作,玩味的眼神被黑暗所遮掩,“身上沾了烟尘气,我去沐浴。”
从一步之遥的山巅被抛至谷底,林知许怔了怔,眼看着段云瑞利落地起身离开,紧攥住床单的手紧了紧,又松开,泛白的骨节因瞬间的充血而盈出淡淡的粉,咬了咬牙,将手诚实地伸向自己。
随着剧烈的颤抖逐步平息,无意识紧咬的唇被放开,林知许闭上眼睛,静静等心跳恢复平静的节奏。
段云瑞是生气了?
林知许隐隐能察觉出他的怒气,可这怒气却与之前质问他,甚至想杀死他时完全不同,竟还让自己心里竟泛起阵奇奇怪怪的愉悦感,迷迷糊糊地思忖着,竟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天边不过刚刚挂上一丝淡青,林知许就从被褥里被拎出来塞进车里,从黄土路一直颠簸着上了柏油路,这才发现是在回榕城。
这才初二居然就回来了?
“榕城的应酬多。”段云瑞说这话的时候,有七分的理直气壮,却又带着三分不虞,“你以为我与你一般清闲?”
的确不清闲,这年是华国人的年,与洋人无关,但在喜庆的气氛之下他们也不闲着,大大小小的舞会宴席一场接一场,说到底,本地的权势富豪照样得作陪。
就连大世界和丽都也没歇业,反倒夜夜笙歌,比往日还要热闹许多。
“二爷,他没给您添麻烦吧。”今日的孟冬一身长衫,乍一看有些素,可随着灯光从他身上滑过,衣料隐隐泛着光泽,暗纹涌动,是块好料子。配着他的金丝框眼镜和儒雅气质,更像个教书的先生了。
段云瑞心思一动,忽想起之前调查孟冬得到的那张证件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孟冬眼神纯澈温和,以及那相片背后的蓝色墨水笔写下的一个“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