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压枝低(3)
这可是舞台上方正中的包厢,面前就是大敞着的露台,下头乌泱泱的人群只要想抬头,照样将他也看得一览无余。
就是再大胆的妓子也不可能在此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可这男孩偏说的好似喝水般轻松。
他平日虽恣肆,也不可能当众“表演”,段云瑞轻咳几声,平复了喉间的不适,看了眼桌上的酒杯,
“会喝酒吗?”
林知许摇摇头,然后目光落在桌上放的骰盅,主动答道,
“那个学了,可是学不会。”
言下之意是他除了那档子事,什么都不会。
孟冬是失心疯了吧。
段云瑞难得无奈,可下一秒他双眸之中骤然聚起了戾气,在侍者的惊呼声中,一只如虎钳般有力的五指只差分毫便要掐紧那纤细的脖子。
但他停住了,这个男孩虽突然靠近了他,但气息平和,呼吸沉重,并不是习武之人,也不带丝毫的威迫感。
他们离得很近,不过半尺,呼吸之间一缕淡淡的清香幽幽地萦绕而来,段云瑞眉梢微动,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紧张的气氛随之缓和了几分。
这不是香膏脂粉的气味,亦不是当下流行的西洋香氛,这似乎就是他自肌肤骨骼之中透出来的,极为隐约的气息。
世人大都以为海棠无味,但其实刚刚开放的垂丝海棠有着极淡的香气,不是凑近了很难察觉。
但段云瑞知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气氛的缓和,林知许也舒了眉眼,双膝跪下,而后在段云瑞诧异的眼神中轻启唇瓣,将眼前这只苍劲有力的手指,含入了温暖柔软的唇齿之间。
指尖燃了许久的雪茄阒然一抖,直直向上的轻烟随之弯出了妖娆的曲线,烟烬尽数落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之上,却无人能顾暇。
楼下爆出的欢呼声将陷入旖旎的二人同时惊醒,段云瑞双目微眯,看向了站在后台出口迟迟不肯迈步的白静秋,感到了他的目光也同样投向了自己。
即使看不清他目光,段云瑞仍能感受到白静秋的无助与期望,可他却垂了眼眸,看向了那主动跪在了自己双腿前的男孩。
“林知许……?”
林知许点点头,眸底映的那盏灯似乎都亮了些许,莹白的指尖交握,舌尖下意识地扫过莹润的唇瓣,
“我伺候少爷舒服。”
他好像并不会寻常妓子的那些浮言浪语,也不会撩云拨雨的卖弄着风情。
明明正做着不堪的姿势,可那双眼仍认真地看着自己,就如枝头开放的海棠一般,包裹重重却异常脆弱,明明浮艳,又被至纯所掩盖。
华丽厚实的桌布再次被放下,遮住了这个浅青的身影,也掩住了那双澄净的双眸。
高亢的悲呼撕裂了小提琴不甚熟练的附和,戏台之上是年轻的帝王正眼见着江山覆灭,那扮演着帝王的人哀恸到浑身颤抖,清晰可见的泪水含在眼中,似是强忍着才未落下。
皇权倾覆这段是当下最流行的戏码,台下众人不是第一次看,却是第一次这般鸦雀无声,心头撼动。
那架在脖子上的洋弦儿显然已经不敌白静秋的高腔,又勉强跟了两下,将弓弦放下,摇着头退了两步。
舞台正中,就独剩了白静秋一人。
五光十色的灯带闪烁在戏服之上,怪异。
可在如今这个中不中洋不洋的古怪时代,却又觉着再正常不过。
这段戏白静秋唱过无数遍,可这次他却得绷紧了身子,才能将不断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唯一支撑着自己的,便是在抬首的瞬间看一眼包厢里的那个男人。
幻想着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才在今日来了丽都,将复杂的神色掩盖在浓重的油彩之下。
曲已过半,可哪怕是清唱,也比那洋弦儿在耳边时不时地拉扯着强,白静秋好容易才让自己的平复下来,再一抬首却惊得双目圆瞪。
随着流苏的上下翻飞,一名侍者正解着包厢窗帘的绑绳,而后那暗红色的金丝绒抖动着,将二楼中间的那个包厢盖了个严严实实。
白静秋霎时间呆住,那包厢他看了好几眼,里面一直就只有段云瑞一人在,为何会在自己还没唱完的时候命人拉起了帘子。
是唱的不好,还是他看出了自己故意甩开了那洋弦儿生气了?
白静秋顿时心乱如麻,直到台下之人已开始议论才勉强接上了腔,魂不守舍地将后面半段唱了下去。
只是他不知的是,窗帘合严的一瞬间,一声压抑的呛咳声自桌下响起,而后桌布被掀起,仰着头的林知许双颊微鼓,瞧着仍未平复喘息的段云瑞,在依旧是那般直白的目光下喉结微动,吞咽而下。
第4章 丘比特广场
杜莺音走进后院的时候,恰巧头顶的一片云散了,春日里的暖阳就这么直接铺满了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轻吸了一口气,舒服地眯起了双眼。
院儿里的那棵颇有些年头的海棠树开得正茂,透粉的花瓣儿层层叠叠,将整片的阳光分成了碎片,斑驳的洒到了高高坐在树上的那个身影上,树下还端端正正的摆着一个小竹椅。
还是一袭长衫,就那么斜靠在树枝上,也不知道在瞧什么,一动不动的,让杜莺音不由地放轻了脚步,直到了树下才抬首道,
“爬那么高做什么,仔细摔着。”
林知许见着她就只是笑,抬手在旁边掐了一簇饱满的花儿,弯下腰想递给她。
杜莺音怕他掉下来连忙抬手去接,林知许就盯着花平平安安地落在了她的掌心,这才又抬起头朝墙外望去,微眯的双眼似乎是在享受轻柔拂过的微风,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子里带着不该出现在痴儿眼中的不耐。
孟冬路过门外,恰巧就瞧见了这一幕,他放慢了脚步,目光也落在了那个隐在花间的身影上。
“武爷还说你是个会的,也不过如此。”昨夜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自己站在了林知许面前,“五日过去了,段云瑞还去了趟戏园子听白静秋唱戏,却从未想起过你。”
林知许微微偏头,如玉的肌肤在月华之下更显冷白,额发的阴影遮住了眸子,看不清楚,可孟冬知道他在盯着自己,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寒意。
明明看起来是一捏即碎的脆弱,却让他莫名的觉得危险。
孟冬有些恍然,他这才意识到这些时日林知许始终维持着痴傻纯然的模样,让他几乎忘了这是武爷用十年淬炼出的一把毒刃。
“快下来吧。”
树下的杜莺音声音带了些焦急,可树上的林知许就好像没听见似的,仍远远地痴看着前方。
后院墙临着马路,这会儿正午刚过,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的,稀疏得很,一辆黄包车停在树下,车夫靠坐在车架边上,似乎是在打盹儿。
只见远处有位穿着长衫的先生逐渐走近,叫醒了车夫似乎是说了什么,车夫忙站起来扫了扫座椅请他坐下,而后将脖子上一直挂着的毛巾取下来绑在了车架上,握着车把的手指灵巧地变换着,似乎是比划了什么。
隔着高高的院墙,车夫的目光直直看向了坐在树上的林知许,但也只是稍稍顿了,便抬脚而去。
随着一阵铃声,那黄包车渐渐远了,林知许才缓缓地呼了一口气,低头看向了想接着他的杜莺音。
“瞧什么呢,快赶紧下来。”
“那儿。”林知许抬手直直地指向墙外,“好像有个会喷水的地方,来的时候看见了,好看。”
杜莺音柳眉微蹙,略思索了下恍然大悟,
“你是说丘比特广场吗?”
那边临着江,本来是个乱糟糟的集市,洋人把地方占了后,将路口修成了一个花园似的广场,中间弄了个喷泉池子,立上了一个光屁股长翅膀的小孩雕塑,还取了个洋名字。
林知许不知道什么是丘比特广场,只是说想瞧那喷着水的池子,可是怎么也瞧不见。
说着,他在杜莺音的惊呼声中站了起来,又往上攀了点儿。
“快别往上爬了,这树枝可禁不住人。”杜莺音怕他听不懂,赶紧道,“左右时候还早,你下来,我带你去瞧瞧那喷泉,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