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压枝低(30)
而滁江南边就显得朴素多了,江边一排整整齐齐的,原也是榕城有钱人家才住得起的小楼。
不过现在真正有钱的都热衷于住在江北,这些小楼几乎都租了出去,有些还分租了许多家,市井气倒是浓重了不少。
白静秋斜靠在窗边,眼睁睁地瞧着天光一点点下了江面,江北那边的灯光逐一亮起,倒比白天还要好看些。
“白少爷,你也别和许少爷犟了。”廖妈妈端着餐盘上了楼,又忍不住劝道,“许少爷什么都依着你,你还非要回去唱戏,他要是真生气了可就……”
廖妈妈顿了顿,就等白静秋接话,可他连头都不回一下,倒显得自己有没事找事似的,也有些恼意,语气也冲了几分,
“听在对岸上班的后生说,江北又开了歌舞厅、电影院什么的,眼花缭乱的可热闹了。”廖妈妈朝窗户外头努努嘴,“官戏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出,听得人耳朵都出了茧子,现在谁还乐意听这些咿咿呀呀……”
“我的事何时容得你说三道四。”白静秋闻此言立刻回了头,一双眼刀刃似的看向廖妈妈,声音也尖利了几分,“要放从前,你们这些在泥里滚爬的,就是官戏的锣声都不配听,这会儿在这嚼什么舌根!”
廖妈妈碰了一鼻子灰,一碗菜肉馄饨哐当一下就放在了桌上,溅出几滴汤水,冷哼着扯了扯嘴角,背过身翻了个白眼。
“侬不过一个小姘,拎不清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从楼下传上来,刚好就入了耳,“裤腰带嘎松,骚都骚死嘞。”
“啪”地一声,好好的一个白瓷杯子碎成了七八片,楼下顿时没了声儿。
白静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双眼气得通红,想回骂上几句,可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廖妈妈骂得是难听,可她却没说错,自己可不就是许三少爷的小姘吗。
白静秋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人都爱用洋货,听洋曲,官戏本就一日不如一日的,这么大个班子只靠唱戏根本养活不了,能撑到现在全靠这些拉皮条的下三滥门道。
他想回去唱戏,是他根本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干嘛,他害怕这辈子就这样守在床边等一个男人来操自己。
不!怎么可能一辈子!
两年,一年,也许就下个月,许三少爷可能就厌了,那他怎么办,能怎么办?!
难道就去伺候像刘阿三那样人,如果那样,倒不如现在就死了痛快。
白静秋煞白着脸,心头慌得比炉灶里的火星子还乱,动一下都心惊肉跳的。
“怎么,这是病了?”
房内骤然响起的男声将兀自陷入苦思的白静秋吓得一声低叫,慌慌张张地抬头,见是许言礼才稳了几分心神,勉强扯了个笑,
“三少爷怎么又回来了。”
“外头起了风,看样子要下大雨,过江回去麻烦就又回来了。”许言礼低头看见了一地的碎片,又用手背碰了碰桌上的馄饨,皱起了眉,“这都快凉透了,怎的不吃,置什么气呢?”
挺平常的一句话,白静秋却蓦地慌了,也不顾地上还有瓷渣滓,鞋也顾不伤趿,一把抱住了一脸诧异的许言礼,
“三少爷,您对我这样好,我却没伺候好您,心里越想越愧得慌,我……我……”
许言礼被这一抱先是惊着,又被这一句话瞬间荡了心神,心头翻涌起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酸胀得很,就连声调也不自觉地柔了几分。
“你是被刘阿三那畜生吓着了,缓缓正常。”
白静秋没做声,在刘阿三地窖里的几个小时,已经把他的皮肉剥开,狠狠地刻进骨里,这辈子都不可能磨灭。
他不愿接受,许言礼就没迫着他,甚至他执意住在江南,也依了他,隔几日就过了江来看自己。
昂贵漂亮的车子就停在不宽的巷子了,今日还说,好像是被人给划了几道,补都没处补去。
他白静秋这么一个破落身子,又有什么资格与许家少爷矫情。
“三少爷……”白静秋颤着眼睑,捧着许言礼的两颊,拼命地看着,不断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不是刘阿三,是这般怜惜自己的许三少爷,“是静秋不识好歹,静秋愿意,什么都愿意……”
粗重的呼吸在这一刻盖过了窗外骤起的狂风,树叶子被翻卷着落下,被随之而来的雨打在玻璃窗上,贴得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梧桐一叶落,这夏就到头了。
棠园里同样的,风雨打得树叶翻飞,晃在窗帘外,就跟厉鬼的枯爪似的,时远时近。
主卧的门笃笃轻响了几下,似乎怕屋里人听不见,又用力敲了几下。
段云瑞开了门,走廊里一人抱着枕头被子就站在门口,见着他便赶紧讨好地笑了笑,挪近了几步,
“我想和少爷睡一屋。”
第34章 亲疏立现
在南桥秘密成立的南亚轮埠公司已经开始运营,首批购入的一艘轮船已经载着茶叶从南桥港出发试航,大约要走一个月的时间到达伦萨。
这段忙碌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段云瑞在棠园的时候也比往常多了许多,但这落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是被那个小蹄子勾住了魂儿,少不得一些风言风语流传开来。
今日有些阴沉,屋里虽比平日里暗了些,可段云瑞还是准时醒了,他看了眼仍在沉睡的林知许,眉目如画,淡然平和,忽觉得他若不是另有目的,养在家里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乖巧听话,不若其他那些个贪婪矫情,人虽看着纤弱了些,却十分耐得住,倒教他有些意外。
边几上的电话在此刻骤然响起,尖锐的铃声仅仅让床上的人皱了皱眉,眼睛都没舍得睁开,看来的确是透支了体力。
“喂。”
“段二爷,您老忙成这样,早把哥哥我忘干净了吧。”
段云瑞闻言笑了,转身靠在桌边,姿态十分放松,“袁大司令这是专门打电话来取笑我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忙。”电话那头的,正是榕城的军阀司令袁定波,“但我这回是真需要你帮忙。”
“需要什么你说。”
段云瑞与袁定波是拜把的交情,当年他还在国外,随着榕城开埠,家中的布厂被洋人开的大型纺织厂冲击,几近破产,破罐破摔的父亲反而在此时沉迷赌博,几乎要败光了家产,他最终能夺回,这其中也有袁定波不少的功劳。
“还不是曼丽的事。”提起自己这个妹妹,一向说一不二的袁定波气势顿时矮了三分,“下个月她都二十一了,前两日媒人上门,她差点儿给人打出去。我还不知道她那点儿心思,还惦记你呢。”
段云瑞闻言一顿,轻轻颠了颠烟盒,取了支香烟出来,捏在了指间,“我喜欢男人,她知道。”
“知道归知道,但她总觉得男人早晚是要和女人结婚的,她只要耗着,你总有一天会娶她。”
段云瑞显然已不复方才的轻松,无奈地叹了口气才将烟送入口中,“那我再与曼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她瞧见你那张脸哪儿还会听你说什么?”那边的袁定波显然也在抽烟,只听得他猛吸了一口,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开了口,“这次必须得下一剂猛药,让她对你彻底断了念想,我可不能让她在这个火坑里执迷不悟,毁了一辈子。”
放下电话,段云瑞却没动,依旧靠在边几上,朝床上仍睡得香甜的猛药看去,无奈地摇头低笑,对他这个兄弟的评价竟深以为然。
临近傍晚,林知许站在客房的衣柜前,盯着里头满当当的衣服,手从左拂到右,又从右拂到左。
那日去荣胜百货量了尺寸后,时不时地就有人专门送新衣过来,从轻薄的长衫到厚实的羊绒大衣,不知不觉这么大一个柜子都给挂满了。
原本林知许是忐忑的,他无从知晓段云瑞真实的想法,不知他哪天可能就会将自己逐出家门。
他内心焦虑,办公室的那一叠无足轻重的文件更是让他后悔不已,不该那般冲动地去窥探,唯恐引起了段云瑞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