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压枝低(60)
再外面,艳阳之下每个人的轮廓都似乎被阳光吸进去一般模模糊糊,就连穿着黑衣的警察都明晃晃的刺眼。
不,那刺眼的不是人,是他们举起的,对准自己的枪管。
只要自己随便一动,就会被打成一个筛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泗突然觉得自己蠢到可笑,竟还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感谢他给自己一个机会,乖乖地来为阿棠演这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陈泗眼睛里闪过的茫然全部落在了段云瑞眼中,而与此同时,林知许抬起了一直垂下的头,眼睛里凝聚的是从未见过的锐利。
那一瞬间,虽无言,但段云瑞却轻易读懂了一切,他握着枪的手臂依旧看似松懈地低垂着,五指却紧了又紧,蓄势待发。
林知许的后背与陈泗紧贴,他肌肉的每一下颤动,呼吸的每一次停滞都被林知许精准地捕捉。
段云瑞也不再看向陈泗,他把所有的支配权,全然交给了林知许,静静等待他一个眼神。
林知许的目光细不可查地微闪了一下,下一秒眸中闪过了孤注一掷的决绝,只见他双手猛然抬起,在陈泗愕然的目光中抓起他持枪的手用力向上推去。
段云瑞的手臂在林知许动作开始的一刹那便迅速抬起,食指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一前一后,所差不过毫厘。
子弹一颗在陈泗的额头,一颗击碎了悬在屋顶的玻璃吊灯。
碎片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遮掩了陈泗倒地的闷响,林知许扶着一旁的桌沿才勉强稳住身体,第一时间却是回头看向地上不住抽搐的人。
陈泗的眼睛里仍装满了活人才有的眼神。
惊疑、痛苦、绝望。
分明已无声息,他却似乎听到了无尽的悲鸣。
林知许忽而泛起一阵砭人肌骨的恶寒,这个自己从来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此刻竟让他感同身受一般的切肤之痛。
也许将来,他又何尝不是陈泗。
耳边脚步嘈杂混乱,踏着皮靴的警察从他身边掠过,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明明在身边,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林知许!”
林知许倏地一惊,眼中薄翳般的雾随着骤起的高喝霎时间散去,直直看进一双熟悉却又看不懂的眼睛。
是,他从未见过这双眼睛露出这样失控的目光,是担心,是不安,还有更多他根本看不透的情绪。
可随着这目光,刚才已经感觉不到的心跳好似重新回到了胸腔内,愈跳愈烈。
但都过去了,总算过去了。
林知许缓缓找回呼吸的节奏,让自己趋于平静,将浓烈的眼神一点点稀释,。
“好了,没事了。”脸颊落入了掌中,林知许微微侧脸,紧绷的唇角终于稍稍放松,轻启双唇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秒,一道耀眼的强光从他的眼睛上一闪而过,就好像外头经过了一辆汽车反射过一道光线,稀松平常,无人在意。
可林知许却霎时间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光斑落在了段云瑞的肩上,如同是调皮的小孩在玩,开始闪出奇怪的节奏。
下,一,个,是,他。
林知许蓦然滞住的神情却尽收在段云瑞眼底,突如其来的反常让他心底浮起隐隐的异样,不由自主地的转头看向自己肩膀。
然而就在此刻,余光里人影猛晃,全然没有防备的段云瑞被林知许狠狠撞开,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将人接住,却仍趔趄着撞上身后的餐桌。
餐具接连碎裂的声音无法掩盖破空而来的啸声,一颗子弹笔直地从段云瑞刚才站着的位置经过。
墙体瞬间崩裂,细小的碎石在四处砸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本能地凝聚在墙上那个惊人的弹坑上。
林知许却连头也来不及回,他用自己的后背遮住段云瑞,用力将他推进死角才肯停下。
林知许浑身的血管几乎要炸开,眼底猩红一片,唇却苍白无色,急促地喘息与段云瑞交融,目光直至此时才一齐看向墙上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洞。
这颗子弹若打在人身上,是拼都拼不起来的稀烂,也只有这时两个人才同时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恐惧。
疯了,都疯了!
林知许被无名的恐惧紧紧缚住,他以为父亲只是派陈泗过来送死并警告自己,却没想到竟还有人在暗中将枪口对准段云瑞。
这是威胁,是震慑,如果他不乖乖听话,那下次就不会再有警告。
在饭店、在车里、在宴会,在一切意想不到的地方,同样的子弹会从看不见的角落破空而至,而自己也不再有机会将他推开。
“哥!二哥!林知许!”
“茂真!”
段茂真惊叫着就往店里冲,肖望笙一怔,想也不想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身后,进店后一把将他推到墙角紧紧护住,
“后面还有人狙击,你不要命了!”
段茂真没有回答,他怔怔地看到店中情形,双腿沉重的好似被黏在了地板上,抬也抬不起。
他不是因为店里废墟般的狼藉,也不是因为地上那个血流成河的尸体。
而是立于角落,静静却又热烈地对视着的两个人。
段茂真有些恍惚,他忽地觉着这小小的咖啡厅就好像正在经历一场风暴,每个人都在惊慌,在无措,被风尾卷进去身不由己地盘旋。
可一切都好似与风暴中心的二人无关,但凡多一个人在旁边都觉得违和。
段茂真的胸口莫名地翻涌出一阵酸涩,他呆立在原地,伸向前方已经僵持的手缓缓放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摆。
“呆在这里别动。”肖望笙将他圈进墙角,肩膀被轻拍着,如同在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这样的安慰让段茂真忽然心生沮丧,他从肖望笙臂弯的缝隙里偷偷眺向林知许。
原来自己一直以保护者的身份自居,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狙击的人不见了。”一名警察气喘吁吁地报告,“周围的房子我们也都排查,没再见到可疑的人。”
“段二爷,这……”带队来的警察队长陪着笑,为难地看向林知许,“他是当事人,我们得……”
他们不敢将段云瑞带到警局问话,但他们总得带个人回去交差,目光自然就落在了林知许身上。
林知许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退了两步,心跳不可控地加速。
如果段云瑞此刻想摆脱他,这无疑是省心的一个方法,把他交给警察,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秦队长。”段云瑞缓缓开口,“今日我家人来可菲咖啡厅吃下午茶,不巧遇到劫匪打劫。劫匪虽丧心病狂,可秦队长您有勇有谋,将劫匪直接击毙,护了我家人安全,段某人不胜感激。”
家人?林知许的呼吸还是随着这两个字微微一滞,转念一想,说得应是段茂真吧。
“啊……?”秦队长张大了嘴巴,愣了数秒才把这句话消化掉。
“人我就带回去了,他受了惊吓,不能再去警署那种戾气重的地方。”段云瑞微微颔首,“待明日我会安排锦旗与慰问品,亲自去警署答谢。”
“不,不敢当……”秦队长欲言又止,睨向墙上那个可怕的弹坑,谁都看见了,若不是这个男孩没站稳扑倒了段云瑞,这子弹可就已经打在他身上,明明就是冲着他去的。
不过有钱人的想法他还是少打听的好,这样从天而降的大功劳必然不能放过,
“您请便,余下的事统统交给在下就行,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
方才高悬的艳阳消失在阴云之后,从荣胜办公室的窗间望去,溟溟的灰幕把江面与天空晕染在一起,仿佛能看到尽头,却又不知尽头有多远。
一片细小的白无声地被风贴在玻璃上,瞬间滑落。
紧接着,一片又一片雪花飘忽不定地盘旋在空中缓缓下落,稀疏,却源源不断。
竟是下雪了。
少雪的榕城,蓦然看到这样的景色总会让人心生惊喜,林知许几乎贴在窗上,在玻璃上呵出了一团圆圆的,随着呼吸时浓时淡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