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8)
该县民风淳朴,从未有人听说过魂魄复生的传说,更不知阵法为何物。三人便推测,许是那秀才早年博览群书无意中见到了阵法之术,在丧偶后过于悲痛因而铤而走险,殊不知阵法包罗万象,并非一个门外汉能够轻易掌握,也许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才遭了反噬。
然而谁也不能解释,为何那男子将温曙耿错认为亡妻。
数次讨论无果,便只能将此事暂且抛诸脑后。沈云的舅父居于昌州,四人便一路西下。
沈云乍失双亲,心绪低迷,闷闷不乐。温曙耿向来是个心软的,不忍见他这般难过,便常讲了笑话来逗他,领着他玩耍。
他这人偏又是少年时就养成的散漫性子,稍有不慎便泄了轻浮的底子,引着小孩儿做些出格的游戏。
宋子玉头疼得紧,撵了他去一边,自己教那小孩子念书。
温曙耿便靠着客栈的屏风,对顾枳实开玩笑道:“那男子当日见我那神情,与你第一次醒来时的样子着实相似。”他弯起眼睛,蓄意捉弄:“你也是将我认作了你的心上人?神思晃荡,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真是爱得铭心刻骨?”
顾枳实听得脸皮发烫。
这人总爱打趣他。何来心上人之说?除方始影外,顾枳实没同任何女子有过超过三句话的交流。
温曙耿还一副好奇的样子盯着他,叫顾枳实局促不已。他当时那般反应,不过因为日思夜想的师父出现在了眼前罢了,这人不依不饶的样子,实在咄咄逼人。
他还故作委屈:“难不成,我就毫无自己的特点?见个人,都视我为别人的影子。”
顾枳实心中叫苦不迭,又急乱地摇头:“没有。”
温曙耿却步步紧逼:“你怎么也同那男子一般,将自己心上人也认错?”
顾枳实几乎要被他逼得生汗,没个辩解的余地。
温曙耿见他模样窘迫,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弯着腰,笑得不成样子:“你可真不禁逗啊!”又自顾自下论断,“脸皮这么薄,怎么能让心仪的姑娘吐露芳情?”
他可恨得紧。笑话了人家,还咒人家得不到姑娘芳心,偏自己也不觉如何,兀自向着门外走去,摆摆手道:“同我一起去逛逛这镇上的集市?”
顾枳实只得跟上。
下楼再走出客栈,凉风吹得顾枳实清醒不少。眼前温曙耿的衣袍被风吹得扬起,顾枳实忽地觉得心底有些冲动,他沉声道:“我不会认错那个人。”
温曙耿顿住脚步:“什么?”
耳边传来的声音坚定异常,像生死不改的某个咒语:“就算将我挫骨扬灰,未燃尽的火焰里,只要残存一丝火光,我都认得出他。”
温曙耿的心猛地一跳,然而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轻描淡写道:“是么?”
可不也曾将他错认?
顾枳实却在隔他一尺之远的地方,守着师徒间的界限,恭敬又虔诚地道:“我没有认错。是你误解了我的眼神。”
是师父而非心上人。是认对而非认错。顾枳实,没对他撒谎。
温曙耿安静了一瞬,接着便又恢复那散漫的笑容:“是我眼拙,错判了你眼中情意。我买糖给你,你原谅我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
☆、第 9 章
小孩儿一般用糖哄吗?顾枳实心中轻轻地笑了下。
五年了,他从十五岁长到即将二十。少年时代最后的那段时光,师父终究是错过了。
集市上人来人往,正如天边的浮云。擦身而过的小姑娘,此时鼻尖还嗅得到她怀抱花儿的清香,再过几日,便什么印象都不存在了。
瞬息之间,顾枳实感到有一丝无可奈何。
“小轶。”温曙耿忽地唤他,又用这称呼。他回头,笑得眉眼弯起:“上次护我,多谢。”
顾枳实几乎踉跄,他眼里顿生出光亮:“这没什么。”
他这才有些明白,原来那五年并非错过,在苦痛与煎熬里,他成为了一个能将师父护在身后的男子。
温曙耿却后退几步,打破了顾枳实一直维持的师徒距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喜欢什么糖?”
顾枳实笑得如同孩童:“想要山楂糖。”
不知沈云还喜欢什么,温曙耿便将小店里的山楂糖、蜜饯等都买了些许。顾枳实则绕到货架之后,轻声问掌柜的:“有柚子糖糕吗?”
掌柜的忙取了递给他,温曙耿从他身后探出头瞧了瞧,颇为赏识道:“柚子味儿的东西,什么都好。”
这人年纪渐长,还同少年一般,积年累月地迷恋同一件事物。柚子香气伴了他那么多年,从未厌倦。此时顾枳实闻着油纸包里散出的清淡味道,不禁露出微笑,答道:“是。”
温曙耿的衣服是用柚子皮泡水洗的,旅途中人免不了风尘仆仆,他倒哄得客栈的浣衣婆子欢天喜地地替他做着麻烦事儿。他容貌俊俏,又会说话,叫浣衣婆子欢喜得厉害,还信了他胡诌的话,真以为柚叶煮水用来洗浴浣衣能起安神消乏之效。
三人分居三室。原本温曙耿带着沈云住一间房,因着宋子玉担心温曙耿误人子弟,领了小孩儿与自己同住一间,温曙耿便独居一间。
回了客栈,顾枳实回房,温曙耿便拎着糖包进了宋子玉和沈云的房间。
天气渐冷,午后困乏,小孩儿已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温曙耿轻声行至屋内桌边,将糖包置于一边,压低了嗓音对宋子玉道:“庄主说的那本邪书,会不会与此事有所牵连?”
出庄之前,庄主曾告诉他俩:“早年间我游历四方时曾听闻有一本邪书,名字并非广为人知,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只听闻其上载有邪法,能夺人心智,操纵人心,使人沦为傀儡。”
庄主没有细说,只说有消息传来,说那书已流入人世,叫他俩暗地里查探着。
宋子玉目光落在沈云身上,瞧见对方睡得极沉,方才低声道:“你是说,小云的父亲是受了邪书蛊惑?”
温曙耿道:“我有此猜测。毕竟魂魄重归世间一事,实在荒谬。沈父既然通晓天文地理,便一定知道人死不能复生。那什么话本奇谈,不过供人消遣。他痛失发妻,一时间神志不清受了邪书蛊惑,倒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宋子玉揶揄道:“你平日里总把话本子当金玉良言,看得不亦乐乎,怎么此刻便翻脸不认人?”
温曙耿却笑:“子玉,话本子不是故事有趣,字里行间照见的可都是人性。你说这秀才对他那娘子的痴情,换不来一个亡故之人,只不过添一桩可进话本的凄恻故事,难道不遗憾?”
宋子玉摇摇头:“你这话,可有些凉薄。”
温曙耿不甚在意:“感情这回事,无非是一时起意。终究会烟消云散的东西,抓得太紧实在可笑,所以我乐意看话本子,滑稽着呢。平淡些才好,我总不爱见你侬我侬过分热烈的感情,总觉得徒劳。”
他这话说得轻快,更有种游离世外的冷淡和讥诮。可惜的是,他并未看清自己。
等有一天,烈火烧透了整片天,立于一片尸山血海之上,他才会明白此时此刻的自己如此无知。
宋子玉没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他瞧着被窝里鼓起的那小小一团,叹了口气:“绝境之上,难免将平日里嗤之以鼻的东西当做救命稻草。虽不知是否与那邪书有关,但折损一难得的才子,始终是一桩憾事。”
温曙耿起身:“等到了这孩子舅父那里,或许能得到一些线索。小孩儿对大人的事往往知之甚少,大人之间却心知肚明。那舅父,平日里与他们往来并不密切,甚至胞妹的死讯都未能及时通知到,小云却信任他、要去投奔他,个中并有隐情。”
宋子玉点头,两人便匿了声,不再吵着孩子。
另一头,顾枳实立在房间的窗台边,从扑腾飞来的信鸽腿上解下装字条的小竹筒。
几日前那弟子行事怪异,他心中留了意,便去信吞云教,这日便收到了回信。
信上字迹遒劲,龙飞凤舞:教中风平浪静,教主无需介怀。
是杨长老的字迹,一贯的简明利落的风格,却叫顾枳实皱起了眉头。
他去信时问候了几位长老,虽是短短几句关怀之言,以方始影的聪慧机敏,必定不会漏掉这一细节。这回信却对几人的状况一字未提,且不是由主管教内各类事务的方始影执笔,直叫顾枳实心中起疑。
那日的弟子称为小姐买书童,若那小姐是指方始影,则实在不太可能。方始影性情温和,喜静厌闹,绝不会买下一个正值活泼年纪的小孩子使其陪伴身侧。
将纸条碾碎了扔掉,顾枳实倚靠着窗户,又思索起那山洞里的偷袭之人以及那神秘的神兽。
寻香鲛。他的确见到了日思夜想之人,可那寻香鲛却连面也没露。
顾枳实讥笑般微微翘起嘴角:装神弄鬼。上天入海,碧落黄泉,他怎么寻他不得?
寻到了,便只能是顾枳实一人之力。
他不信那寻香鲛,他只信自己。他信赖自己的意志,搜寻阵也罢,寻香鲛也罢,终究是外力。踏破千山万水,追回那人的,只是他自己。
眼神落在窗台边趴着的一只毒蜘蛛之上,顾枳实正欲弹出一指将其击杀,又转念想到:蜘蛛饶得。而五年前血溅登云峰、带走他师父的人,他必叫他血债血偿。
而温曙耿回房后,却心口不一地行至桌边,又去拿他那不成样子的话本子打发时间,一股清苦的香味从话本旁的油纸包里透出。
温曙耿微微一怔,只见那纸包旁边还留有一字条,从明显雕琢过头的字迹上甚至瞧得出留字人的腼腆与羞涩:你喜欢柚子,给你。
原来,是给我买的吗?打开纸包,放一块糖糕入口,温曙耿忽然觉得心中有些发涨,以至于再无了看话本的心思。
次日几人继续赶路,因为带着小孩子所以买了辆马车,三个成人轮流赶车。
正轮到子玉驾车,顾枳实与温曙耿分坐马车两侧,沈云居其间。小孩儿这几日与他们熟稔了许多,也渐渐话多了起来。他见到帘外飞过的蜻蜓,十分怀念地说道:“从前每逢盛夏,河边无数蜻蜓飞舞,晚霞低低地落到山峦上,娘亲给我做黏蜻蜓的小竿,爹爹就带着我奔跑着追蜻蜓。”
温曙耿微笑着道:“好一出美景。我久住深山,萤火虫见得不少,却没见过太多蜻蜓。”
他几乎很少提及自己的来历住处,顾枳实警觉,便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问了句:“从来都在山中吗?久居深山,怕是览尽无数秀丽山色。”
温曙耿道:“我生于大山,长于大山。这一回,是头一次到人间。山色的确美丽。但静寂的山有静寂的美法,热闹的集市有热闹的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