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22)
宋子玉抱起他,踢开身边人,和那名不知名的侠士一起,挟持着许均出了牢房。
任凭他们交谈,温曙耿都恍然不觉。他痛到极点,肝肠寸断,就只有行尸走肉般任宋子玉揽着他。
外头天色尚明,倾泻了满身,将一切黑暗里看不分明的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宋子玉蓦地停下脚步,看着温曙耿,他脸上流露出十分隐忍的痛苦。
温曙耿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他低下头,缓缓看向自己的衣裳。
一阵凉风吹来,劈头盖脸地将他裹住,似一条浸在雪里的纱巾,贴着他的脸颊,凭着那里的温度融化了,淌出无穷无尽的水来。
那一辈子没听说过男子相恋的女人,那小门小户出身的寒酸妇人,那睁着眼发愣的母亲,到头来都没明白她那温柔上进的好儿子怎么就断子绝孙了。可孩子,娘愿你事事顺遂,称心如意。
在料峭的寒夜里,老母亲藏起懦弱的泪滴,帮着那为世不容的儿子同世俗大胆地反抗——亲手缝制了一身鲜红的嫁衣。
作者有话要说: 小温很生气,争取下章让小顾跟他见面哄哄他。
☆、第 23 章
那伪装成家丁的男子原是名江湖侠士,唤做李泓歌,他游荡至此地,听闻了这桩丑闻,心下怀疑,于是潜伏入许府。
闹明白这许均原来是在行邪祟之事,他及时阻止,才使得献祭未能成功。
他在这府中待了几日,早弄清楚许父许母被关在何处。于是捡了绳子将许均捆着,又同宋子玉一道放出了那被囚禁的父母。
大堂之中,许均被五花大绑了,躺倒在地毯上。许父许母面色铁青,狼狈地坐在他面前。
终究是亲子,却如此不孝。被外人看着,两人心里既苦又恼。
宋子玉扶着虚弱的温曙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冷眼瞧着那许均。常百道所说的事情竟是这般不堪,“至爱哄骗至亲献祭”,如此荒唐。
且不说这阵法是否可信,纵能换回那秦姓书生,人家的娘却因此去了,他能心安理得地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吗?
许父瞪着那地上神情冷漠的儿子,厉声喝道:“逆子!你都作了什么孽啊!”
许均挑起细长的眉毛,依旧毫无悔改之意,他嗤道:“凡夫俗子怎知我与擎柔的感情。作孽?呵。”
许父气得浑身发抖,这儿子自小被娇纵,他从未打骂过这小子,怎知他这般不懂体恤父母良苦用心。“你还不反省!与男子行那等腌臜事,我都替你恶心!阴阳调和才是正道,你偏偏要走那邪道。你胆敢囚禁父母,这家业我不要了!我明日便捐给官府,你给我滚出去!”
许母含着泪,替老爷拍着气得起伏的胸脯,又捏着丝绢去揩许均蹭到地上脏污的脸蛋,她颤声哭着:“天呐!你这天煞的小孤星!你要气死爹娘啊!”
她恨得掐了下他的脸,立马又心疼得替他揉着:“你做什么偏得喜欢男人?听娘的,咱明天就跟李家小姐见面,男人硬邦邦的有什么好的!”
宋子玉气得双目赤红。旁人的家务事他本不便插手,可这夫妻俩说的什么话?
有一位母亲,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之后,因为这残忍无情的许均死掉了。他们竟然还只关心自己的儿子能否爱恋女子,传宗接代!
难怪这许均如此行径。许父能眼都不眨地暗通官府,杀死秦擎柔。他的儿子竟也一脉相承的自私、残暴。
宋子玉从来是正人君子,鲜少有在人前失态的时刻,这时却哑着嗓子,极其难受地从喉口溢出一句斥责之词:“男子能否相恋有何可争执的?他杀了人啊!”
许父抬头瞥了他一眼,又笑了一下,示意身旁仆人。很快便有人拿着托盘上来了,红绸一掀,金灿灿的光芒逼人。
那许母行至宋子玉身侧,拿出大家主母的气派,温言细语道:“这位少侠替我们惩治逆子,我们实在感激不尽。这顽劣的小子胡作非为,我们一定严厉斥责他。但家丑不便外扬,请少侠恕我们不留客之罪,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宋子玉忍住恶心,道:“只是斥责他?秦母何其无辜!”
许母以罗帕掩口,似乎很是厌恶,又陪着笑道:“少侠仁义心肠。那老婆子风烛残年,本也没多少时日了。唉!”她状似忧愁,“这孩子不懂事,叫她无病无痛的去了,倒是阴差阳错做了桩好事。可惜这人世间总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真是……呵,少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寻一处风水宝地,风风光光地让她下葬。”
宋子玉震惊不已,瞪着这美貌妇人,竟不知如何对答。只觉胸膛起伏,已是恶心到了极致。
“愚不可及!”那李泓歌却冷冷地开了口,猛地打翻了那托盘里装着的金子,“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市侩浅薄?”
许母顿时变色。
“哈哈哈……”那倒在地上的许钦却笑出了声,他阴郁的脸色丝毫未因这笑而缓和半分,那笑声讥诮无情,直直戳着许父许母的脊梁。
许父猛砸一下桌子,喝道:“你笑什么!”
许钦眼角眯着,露出懒怠乏味的意味,他与父亲对视着,却大逆不道地出言讥讽:“我笑你们不过区区人世蝼蚁,却妄图争什么正道、侠义。统统抵不过我的擎柔,逃出万丈红尘之外,他才是真的干干净净。”
他自得于慧眼识珠,满口都是对尘世的厌倦和对那出尘之人的称赞:
“我的擎柔说,天地侠义,不过只存在于心而已。”
“不争名利,不为苍生,不惧神鬼。我行我的道,来去随心,便是侠义。”
许均眼角泛红,声音却一点点沉下去,似石般厚重,缭绕着雨天独有的阴湿雾气:“擎柔那般人物,你们怎么能触及他衣摆分毫?”
他嗤道:“你苦争一个权势,他死缠一份名声。”继而神情又厌恶至极,道:“却自诩懂这世俗规则。”
浑身被束缚着,许钦便以冷眼示意,瞧着许父许母:“你们恶毒愚蠢,以为坐拥无边财富便可以左右人生?”,瞧着子玉李泓歌:“你们狂妄可笑,对旁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便以为自己侠义心肠,哼,被世俗道德束手束脚的傻子。”
“可你无知。”这时从团椅上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很低很轻的一声,但所有人都听得分外清楚。
温曙耿抬起头,倚着把手看向许钦,眼神悲悯而同情:“你辜负了他,却一无所知。”
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似是应和着温曙耿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雨丝细密织成帘幕,牢牢把那声嗟叹锁住。
那声音敲击着耳廓,势如破竹地钻进去,死死地压在了许钦心头,他原本慵懒至极的眉头此刻深锁住,目中无人的那股劲头逐渐消散。
许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他颤抖着声音,似是畏惧又似是不服气:“谁准你诋毁我对擎柔的感情?”
温曙耿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衣裳上的花纹,那滚边刺绣精致,百合花寓意纯真,藏着一个母亲的坚毅。他道:“这样的母亲,教出这样的儿子。你这样的傻子,见了这样的人物,却没学来半分风流。”
“那样的一个人,反抗着世俗眼光,孤独荒凉地同可笑的世情战斗,一遍遍走向你,把平生挚爱献给你。你却痴缠年华,学那浅薄的痴男怨女,求一个庸俗的长相厮守。”
“天大地大,宇宙浩渺。这里哪一片土地不曾呼啸着诉说他存留的气息?你却舍近求远,求助于邪祟之物,捉一个不得安息的亡灵。”
温曙耿目光迫人:“他教你来去随心。是叫你不纠结于前尘往事,叫你痛痛快快活一场。你倒好,蹉跎此生岁月,将他辜负得彻彻底底。”
许均红着眼,一字一顿:“我怎么会辜负他?”
温曙耿极惋惜、极无奈地道:“你说,他是希望你替他奉养老母,过好以后的日子,还是愿重返人世,见你或母亲其中一人辞世,悲凉地选择重生呢?”
温曙耿以一种万分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你说,他是那般寡情无义之人么?”
许均的嘴角溢出血来,他在一瞬间卸了力,如死狗般瘫在地毯上,奄奄一息。他眼里淌出泪滴,只觉万千匕首直剜心口,轻声道:“他那样的人,定是宁愿常眠地府,也不肯再与我这般卑劣之人为伍了。”
温曙耿垂眸,恹恹道:“是了。”
“啊!”许均猛地发出一声悲鸣,长长久久地回荡着。痛到极致了,言语再无法倾泻悲苦之情,便转做原始的嘶吼、呐喊。许均竟翻滚着身体,一头撞上了角落的柱子。
咚!血液蔓延开来,浸湿了地毯,那痛苦的余音中止在喉咙里,似插/进了苦涩的荆棘。
温曙耿闭上眼,他轻唤:“子玉,我们走吧。” 死亡是一件很无力的事情。温曙耿,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宋子玉扶起温曙耿,却见他嘴角缓缓流出血来。
吵闹、嘈杂在身后上演,这人声烦乱,心声咿呀,迷迷乱乱又是一场尘嚣里的群魔欢宴。
客栈里,温曙耿睡得极不安稳。他双臂不停地在被中乱动着,眉心紧蹙,而眼角淌着泪,似乎难捱到了极致。
那献祭使他魂魄受损,回了客栈后,他便再撑不住,晕了过去。宋子玉守了他多时,知他痛苦不堪。这些日子里,他们见了太多肮脏又悲苦的人事,远非夷希山庄上那段吟诗作赋的日子可料想。
可笑的是,那段看来闲逸潇洒的日子里,温曙耿同样的孤寂。那沉甸甸的义子二字,那尘封的记忆,日日夜夜都鞭打他的心。他表面只字未提,全压在心底,该有多难过?
宋子玉不忍,叹了口气,从包袱里取出师楠那盒安魂香替他点上。炉烟散开,渐渐弥漫开来,不知在他喜爱的柚子香气里,能否睡梦安宁。
这头李泓歌还在另一间房内,他不齿那许家人做派,但许均死状凄惨,他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便与宋子玉温曙耿两人结伴,也住进了这家客栈。
李泓歌换下仆役装束,束发带冠,才显出本来模样。他生得俊朗,又善恶分明,谈吐不凡,应是大户人家子弟。
他潜伏入许府已经有些时日,对那献祭之事更有几分了解。俱是侠义人物,宋子玉便与他彻夜长谈,除了献祭一事,李泓歌对许多事物看法颇有见地,两人一拍即合,顿生惺惺相惜之心。
窗外寒风呼啸,温曙耿梦境里一片白茫茫,无始无终,望不到尽头,倒是与这冬日极为相衬。
彻骨的寒意席卷了他,他只着薄薄的白色里衣,独行于这一片未知的土地。没有风,也没有一丝声音。
走了很久,这片天地却没有一点不同。白,白得没有一点差别。身后没有脚印,什么也没有,他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