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21)
正在这时,天色却突变。晨起万里晴空,此刻却惊雷炸响。屋顶轰隆一声,又咣当咣当,原来是几片房瓦被雷震碎了。一道闪电亮起,正从那瓦片碎裂处泄下,映亮了牢房。温曙耿与宋子玉这才惊悚地看见:
角落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那华发被闪电照得比霜雪还白。她贴墙而坐,在原本一片漆黑的地方无声无息、诡异万分地做着针线活。
☆、第 22 章
雷电的光亮一瞬便隐没了,昏暗中只听到那老妇人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像用力地挤压口腔而发出的声音。
温曙耿莫名地觉得心底一阵发寒。
“咯咯——”
那嘶哑难听的声音,活似喉管被捏得变形了,惊悚而古怪。
宋子玉稍稍靠近,朝着黑暗的那头关切问道:“老人家,我们不是坏人,你不用害怕。”
风从那破败的屋顶灌了进来,呼啸着,卷起那一头白发。隐隐约约的晃动的白光,悲悯而苍老。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伴随着刺眼的光亮,将牢房内照得大白。老妪浑浊的双眼转动着看来,声音颤巍巍的:“儿啊,娘把衣裳做好了。”
两人顿时明白过来,这该是许均的母亲了。被他囚禁起来,却还为着不孝子缝制衣裳,倒是真如传言所说,宠得无法无天。
慈母多败儿。不知这话几分真假。
宋子玉轻声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那苍老的妇人只又重复了句:“娘把衣裳做好了。”在这句氤氲着无限慈爱的温柔话语里,竟暗暗藏着些炫耀和讨好。
温曙耿眉头紧蹙,道:“您儿子不缺衣裳。他缺的是管教。”
老妇人听了他的声音,愣了半天,才又小声地问:“我儿?”
从屋顶那个破洞投出了一道光线,又掺进了细密的雨丝。雨不大,只是每一滴都发着点点白光,把阴寒的气息全卷了进来,又滴到地上。雨声微弱,几乎盖不住老妇人的急促的呼吸、喉管里咯咯的似血翻滚的声音。
这黑暗的囚笼里,母亲原本温和的目光被埋藏了,眼窝里的东西也就变得浑浊起来,认不清人了。儿子的无情冷酷,正也似那道残暴的雷电,震碎了老母亲的心。
她接着问:“儿子,你来了么?”
没有儿子,这里没有她的儿子。然而那声呼唤悲切动人,像一阵寒风割过汗毛时那样凛冽、纤微,几乎是在瞬间便凝起肺腑间的霜雪。
宋子玉亡命天涯,兄弟飘零,哪经得起她这么一声唤。他心口痛极了,更放轻了声音:“老人家,你的儿子不在这儿。”
痛楚沉进了心底,混合着残酷儿子对生母的不闻不问,一遍遍斥责她的教儿无方、优柔寡断,日日夜夜在她耳边尖利刮过,仿佛把听力也损伤。那老妪摇一摇手,近乎哀求地道:“儿子,娘听不见了。你走近来,让娘摸摸你。”
轰隆隆——
千钧雷电,毫不留情地重重砸下,似震天大鼓,把大地都敲碎开。乌云滚滚而来,黑压压一团团,诡谲狰狞地在上空无声咆哮,应和着张牙舞爪的雷电。
牢里于是更黑了,那破洞处也无光亮。阴沉一片里,只有老母亲的一头白发,在风里摇晃。每一根发丝都动着、荡着,像没着没落的对儿子的疼爱。
“儿啊,是不是打雷了?娘的耳朵废了,嗡嗡嗡的,热乎乎的,流血了吧?儿子,你走过来,给娘看看。”
温曙耿与宋子玉俱是露出一副极度不忍的神情。许均,怎么敢如此不孝?
好半天没等来儿子的手,老妪落寞地又摇起手,她急切切的、有些发怒的,长长地又唤了声:“儿啊——”
她委屈:“娘耳朵疼。”
她骄傲:“娘把衣裳给你做好了。”
她哀求:“你过来,给娘摸摸啊。”
她的声音里头都藏着褶皱,风把那发颤的嗓音撞着、冲刷着,也没能展开那饱经沧桑的纹路,只得把粗糙又厚重的原音送来。于是他们也就听到了,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里,都卧着极苦极痛的母亲的呼吸。
温曙耿直愣愣地走过去,蹲在她脚边,想把手放在她的膝头。那只手却扑了个空,擦到了地面。温曙耿惊愕万分,那膝头空空荡荡,无骨无肉!
一盏残灯,明灭不定,凄凄惨惨地护着最后一点光亮。狂风骤雨,侵蚀了灯罩,逼人的寒气涌进了烛芯。
她背坨了下去,头发白了下去,半身残疾,生命急速流逝——还点着那一盏心灯,照着手中的针线,给儿子做一件衣裳!
老妪似乎察觉到周遭的男子体温了,她一点点笑起来,眼睛眯起来,说不出的愉快:“娘骗你的,娘耳朵不疼,你把手递给娘,娘给你暖暖。这天可冷,乖崽,你穿得厚不厚?”
若能顺遂她的心意就好了。温曙耿吸了吸鼻子,把手递过去,静静地握住了那只粗糙无比、冷似铁石的手掌。
那只手小心地握住他,又覆上另一只,笼住他,替他搓着手背。但那两只手冻得僵硬,几乎伸展不开,让温曙耿几乎觉得是砂纸在摩擦着自己。
“呀!”她猛地想起来,心底蜜也似的甜,笑着数落自己,“娘真糊涂。给你做了衣裳啊。儿子,你站起来,穿上试试,看喜欢么?不喜欢娘再给你改。”
她摸索着找出件衣裳,塞到温曙耿手里,催促着:“快,试试,穿上看看。娘看不见了,也知道我儿子穿上一定好看。”
温曙耿顺从着,接过那衣裳,套在了身上。黑暗里看不太分明,但那衣裳似乎是暗红色的,隐隐透着像血一样的微微的光。
薄薄的衣裳,几乎有着烫人的温度。假借着旁人的名义,温曙耿却受了回慈母制衣的待遇。
宋子玉说得不错,背后多少悲凉辛酸,他都藏在心底。夷希山庄上,他和子玉有什么分明呢,纵然身为少庄主,也不过一枚棋子罢了。亲情的温存,他一瞬也不曾拥有过。
压抑许久的嗓子发出声音,温曙耿心底难得的熨帖,他实在很想叫这温柔的母亲心安,于是他珍重地道:“很暖和,很好看。”
目力与听力俱失的母亲,能听到么?大概是听到了。因为温曙耿轻轻地再握了握她的手。
冰冷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她既哭着,却还笑得那般慈爱:“孩子,娘疼你。你想做什么,娘都答应的。去吧,穿着娘做的衣裳,你去吧。”
她还叫这孩子去做什么呢?任由他囚禁父母,任由他伤天害理,任由他心魔横行、蔑视天道么?
母亲啊,你的名字是昏聩!
这时哐当一声,牢门被重重打开。一群家丁簇拥着许均进来,几只火把的光照在他脸上,照出他的紧张不安和隐隐的期待。
见两人均已挣开绳索,家丁手执兵器,向二人扑来。
宋子玉在前,立刻迎了上去。一脚踢上一人心口,又夺了他手中武器,与其他几人缠斗。
这些家丁训练有素,竟个个都不是好拿捏的,宋子玉武功并算不得一流高手,众人围攻之下,他也不能轻易抽身而退。
另一堆人则冲着温曙耿而来,温曙耿将老妪护在身后,只怕许均这薄情寡义之人不顾老母性命,刀剑无情刺伤了她。
赤手空拳打斗着,温曙耿虽不落下风,却没料到那病病歪歪的许均会忽然发力,从背后暗算!
淬了毒的飞镖扎进肩头,温曙耿闷哼一声,刚以臂震退一人,这时只觉那只胳膊有如万千蚂蚁啃咬,麻痒难耐。
“子玉!”他提醒知己,“小心暗器”。自己却轰地脱了力,那□□迅速蔓延开,虽不致命,却封住他的经脉,内力不得施展,他膝盖一弯,跪倒在那老妪脚边。
许均眼睛亮得不可思议,他走近温曙耿,却掏出了一把匕首递到那老妪手上,急切、狂喜地催促着:“快!他就是转生之人!擎柔可以回来了!”
那老眼昏花的老人双手冻成了铁,握不住那匕首,叮当!清脆的刀刃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响起,她浑身颤抖,只觉耳中嗡嗡,血流不止。
她着急心慌,手臂乱舞,胡乱叫着:“儿子!儿子!”
许均急匆匆地捡起那匕首,又递到她手上,握紧她的手,大声在她耳边吼:“你儿子马上就可以回来了!你快动手!”
他声音大得几乎把温曙耿耳膜都震破,那老妪不知是否受得住。等等!温曙耿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这不是许均的母亲,她是秦擎柔的娘!
火把将牢房照得明亮了些。温曙耿看清了,那老妪一身麻布衣裳,手掌粗糙,是贫寒之相。而非那富商之妻,养尊处优惯了的阔太。
秦母双目浑浊,眼下红肿如桃核,还在泪流不止。她一声声唤着:“儿啊!娘的心头肉啊!”
许均却管不了那么多了。献祭一事势在必行,他一定要换回秦擎柔。握紧那老妪的手,他将匕首送进了她的心口。
老母亲呼唤儿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心上插着一把匕首——一把也许能将她儿子带回世间的匕首。
刹那间乌云层层退散,牢房里顿时亮得骇人。狂风猎猎,呼啸不止,一下又一下砸着房瓦。
鲜红的血淌了出来,温曙耿挣扎不得,他的眼睛瞪大,而背后又出现了一个妖异的圆盘,吱吱作响,舔食着血气。
熟悉的痛楚再度袭来,灵魂被撕裂开,意志开始涣散。
温曙耿的视线落在那苍老疲惫的老人身上,遥遥的问句,从千山万水之外而来,在那老妪的瞳孔里,他看着自己:这是谁?
就在这时!一名家丁猛地上前,拔出了那把匕首,一把制住了许均,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许均呼吸困难,扭头看向他:“你!你是谁?”
那伪装成家丁的不明男子不齿地冷眼瞧他:“你这装神弄鬼的蠢货!你还要祸害多少人?”
温曙耿几乎快要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一片嘈杂中,宋子玉好像已经突出了重围,掠至他身迹了。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对面那老人,脸上有着奇异的光彩——
天光正亮,她残存的一点点视力叫她隐隐约约见着了那件自己替儿子缝制的衣裳。
咧开嘴温柔地笑着,她管也不管胸口的伤,竟伸手去摸温曙耿的头发。铁一样的触感,冰一样的凉意,激得温曙耿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用着一个母亲所能给予的最深最沉的爱,她抚了下温曙耿的头发,慈爱无比地道:“儿子,好……好……”
灵魂受了抚慰,霎时复体,再不敢轻易逃离身躯。温曙耿稍稍好转,却看见那副衰老的身躯狼狈地跌落到了地上。
这里有一位母亲,死掉了。
温曙耿鼻子酸痛到极点,在一瞬间他痛哭失声。她没说完的话,应该是:“儿子,好看。你穿娘做的衣裳,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