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51)
那台子高高筑起,周遭银枪竖立,守卫重重,泠然不可犯。而那高台的中间,站了位身姿挺拔气质出众的男子,白衣玉冠,正是李洵。
接天楼一向被视为虚阳城的圣地,与当地福祉紧密相连,是以李洵不得不现身安抚民心。
李泓歌拿着小巧的酒杯,看着那上面慷慨陈词的李洵,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他对方始影道:“你瞧,哥哥真受人敬仰,他只要站在那处,便尽享矢日庄的风光。”
方始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是否沾光,你心知肚明。”
李泓歌送往嘴边的酒杯微微一停顿,才又缓缓饮了,道:“是。他确有才干,是我嫉贤妒能。”
他坦然自若地承认,方始影倒未曾料到,与他目光接上,却又听到对面之人悠悠道:“但他不如你,始影。”
李泓歌放下酒杯,目光更深,看着方始影轻轻道:“弱质女流之辈,却依靠一己之力坐上一教长老之位,已是不凡。处处受制于人,还能在我眼皮底下动作,更是胆识过人。”
方始影的心猛地一跳。
李泓歌笑了下,他生得俊朗和煦,比天性冷淡的李洵更多几分亲近感,反倒显得更正气凛然。
他漫不经心地伸筷夹菜到方始影碗中,样子真似个好哥哥,声音里还能听出几分欣慰:“始影,你真的很厉害。”
搁下筷子,在碗沿上磕出一声轻响,他笑着道:“一个厉害的贱种。”
方始影抿唇,并没有接他侮辱性的话。
李泓歌自顾自地斟酒,一杯又一杯地饮下,边道:“你母亲虽不过是个乡野女子,地位身份远不及我生母,却也不必在庄内过日子,比她有福气多了。”
“但又如何?你跟我一样,都不过是个贱种罢了。”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父亲不会承认你我的。”
方始影坐得极端正,听到此处才慢慢道了句:“我不需要。”
“啊,所以我说你是个厉害的贱种嘛。”李泓歌答得轻快,“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始影。你和李洵很像啊,从来不需要这东西。”
方始影蹙眉。
李泓歌突然站起身,笑容尽散,顶上花灯的光落到他头顶,在脸上氤出一堆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的神情有些不可捉摸。
“我八岁时,哥哥打了一头鹿,矢日庄全庄欢庆,为少庄主喝彩。那晚我也跑出去打猎,猎了只兔子,扛在肩上血淋淋地回庄。父亲看也不曾看我,而所有人都尽情地耻笑我这个妾室所出的贱种。”
他语气很平淡,说完又走近方始影,撑着她所坐的椅子的椅背。
方始影道:“所以你,讨厌我也讨厌李洵?”
“我一点不讨厌你。”李泓歌摇头,“我讨厌一事无成的自己。”
方始影一怔,下一瞬一张脸猛地在眼前放大,而她的脖子又被死死地掐住,她惊咳不止,很快就因窒息而涨红了脸。
“所以,”李泓歌声音极大又凶狠无比,他双眼瞪大如铜铃,近乎地咆哮着在她耳边道,“你给我听好!别妨碍我!”
他一下子松开手,用力地甩开手中的人,方始影无力地跌到地上,呛咳不止,难受得双目通红,几乎泛泪。
李泓歌听着那纤细脆弱的喉管里发出的恐惧的声音才稍稍平息怒火,他狰狞的表情一点点散去,又恢复成俊逸的模样。
方始影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抓着凳脚,瘦弱的脊背起伏着,大口喘着气,又被李泓歌拽了起来,按在椅子上。
李泓歌带笑,用手指拨开她散乱到腮边的发丝,掐着她的下巴,像欣赏瓷器一般打量了半晌,道:“我的妹妹,真美。”
他声音飘忽不定,一时间心血来潮,笑得更开怀:“将来把你嫁给谁好?”
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收紧,把方始影掐得疼痛不已,她一双眸子里蓄着水汽,却又闪动着不服输的光芒。
“别这么看着我。”李泓歌道,“你以为你还能如何吗?就凭小小的吞云教,你已经背叛的吞云教,你能与我抗衡吗?”
他笑得很残酷:“始影,认清局势,你如今任哥哥宰割。”
方始影恨极了他以哥哥自称。哪里会有哥哥,以妹妹的母亲为挟,让她做尽恶事?
李泓歌命令道:“去把真的顾枳实抓回来。”他手指放松,很亲昵地抚摸了下方始影的脸颊,哄孩子一般,“你乖一点。”
他直起身体,又取出个什么物件儿放到方始影面前的桌上,才转身离开。
那东西在灯下闪动着扎眼的光,是只银簪子,是方始影母亲的。
李泓歌下楼的声音响起,笃笃地走远了,方始影脸上几道淤青,狼狈不堪,她伸手将那簪子抓至手心,又用另一只手飞快擦去将将涌出眼眶的眼泪。
“怪物已经走了。”她紧紧攥着那簪子,脸色惨白地自我安慰,“没关系了没关系了。”
只要李泓歌未曾发现她所做的旁的事便好。来得及的,她对自己说,来得及。
可是某个月夜下的回忆又撞进心间,晃荡着,将她好不容易炼成的冷硬心肠撞软。
别怕。
我不怕被你连累。
这两句话陡地叫方始影一阵发冷,哆嗦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吞云教内。
顾枳实将杯盏放下,抬眸看向复命的弟子:“李洵已知晓李泓歌捉拿到‘凶手’了?”
“是。那李洵嘉勉他一番,便叫他押送凶手去陈家村,为村民当众讨回公道。而李泓歌恐怕要以方长老送去的假教主去应付了。”
顾枳实了然道:“李泓歌知道那人为假了。”
“但他想得到的东西还未得到,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弟子道。
顾枳实道:“何必给他留机会?便叫弟子混进去演出戏,戳穿他,务必要叫李洵知晓李泓歌究竟是何居心。”
那弟子顿一顿,道:“方长老已经安排好了。”
顾枳实眸色渐深:“始影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李泓歌。”李宅外重重把守,均被她不动声色地换掉大半。
方始影所作所为,不像是单单为吞云教筹谋,倒更像寻仇。
李泓歌狼子野心,却不见得多么城府深沉,否则也不会在矢日庄仅得这般地位。他那点心思,放在方始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顾枳实蹙眉,始影似乎十分忌惮他,就如同有把柄被攥在手里。
弟子已经退下了,室内沉寂下去,半晌,顾枳实站起身,有些忐忑地走向内室。他胆大包天,直接打晕了师父带回教中,此刻恐怕醒了。
暮色深沉里,白壁上缓缓现了道影子,温曙耿正坐了起来。
顾枳实刚行至门口,冷不丁跟他目光撞到一起,心跳怦怦。
温曙耿却将目光移开了去,不再看他。顾枳实心凉,一步步走到床边。
“我......”他出声,又不晓得说什么,局促地伸出手想要搭在温曙耿肩上。
那个人却轻微地颤抖了下。
顾枳实眼一红,原本打算要先道歉,这会儿却忘了个干净,真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用力搂住床上的人,示弱的话又变成示威:“你是我的。”
温曙耿仍旧没有理他。
顾枳实只得牵起他的手,亲吻他的食指,边道:“我很想你。”
似乎,是以徒儿的身份对失踪五年的师父说的。
温曙耿却唤他:“顾轶。”他目光凉得仿佛浸了水,“放开我。”
顾枳实鼻尖刺痛,却更紧地搂住他,小声道:“不。”
他用下巴蹭着温曙耿的脖子,十分眷恋地将他圈在怀里,兀自沉醉:“好喜欢你。”
温曙耿恼怒地想要挣开,却被他牢牢束缚住,冷声道:“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
他气极,气顾枳实的刻意隐瞒,气他说好信任却又言而无信,可顾枳实对此好像并不明白。
身后的人蓦地一僵,继而笑出了声,他笑得悲凉又痛快,热气扑到温曙耿的脖子上,直叫他汗毛竖立。
温曙耿蹙眉:“你笑什么?”
顾枳实自顾自地笑着,又漫不经心地去吻着他的耳垂,把细细的颤动传至温曙耿身上。
温曙耿直觉事态有些失控,顾枳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未及他思量出结果,耳尖却一痛。
顾枳实咬着他的耳尖,声音清晰:“反正你都会讨厌我了,我用哪种方式喜欢你又有何不同?”
温曙耿一怔。什么意思?他未曾觉得讨厌顾枳实。
可顾枳实全然误会了。
当日温曙耿刻意试探而说出的那番话,已叫顾枳实当成了决裂。在他劈下那一掌的时候,便心知肚明一切都回不去了。师父会厌恶他、舍弃他,再也不要他。
然而他是如此病态,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啊。
你不要我,我便强行要你。
温曙耿躲避着他的亲吻和拥抱,叫顾枳实心头流血,痛得死去活来,心凉得彻底,行事便更肆无忌惮。
他简直要疯了。未见到这人时,还能勉强自持。可一旦这幅清瘦的身躯映入眼帘,他就不可遏制地感到躁动不安。
从前师父是高高枝头上的一只鸟儿,展开洁白的翅膀幽幽啼啭,而他在霞光满天中,站在树下,静静地聆听他。
突然一天,风狂雨骤,树枝被吹断,鸟儿倒在血泊里。他心急如焚地跑去,捧起鸟儿,悉心照料。晨钟暮鼓,朝夕相对。
雨过天晴,枯木逢春,枝头竞放花朵。可他不愿意叫鸟儿回到枝头了。
他才不愿意永远待在树下,只能仰着头去看那高高在上的鸟儿。
他已经听过了鸟儿在他耳畔的低吟,那声音如斯动听,他毕生难忘,又怎么会舍得放那鸟儿回去?
于是他近乎无情一般吻上温曙耿的嘴唇,道:“待在我身边。”
温曙耿推着他,激烈地扭动着身体,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你等等......”
可他的话语又被更炽热的吻吞没,顾枳实目光热烈而疯狂。
他曾经等了五年,说什么也不要再等了!
他蛮横无理地搂抱着温曙耿,毫无章法地在他身上细密亲吻,一遍遍发狠似的说着:“你是我的。”
温曙耿又气又累,话也说不出,恨恨地在心里骂着:孽徒!
不知两人耳鬓厮磨了多久,温曙耿眼见着窗外夜色渐深,庭院里亮起灯火。
他疲惫地想要再推开顾枳实,这混账却自以为是的悲哀着,一手捏住他的下巴,一手拉开他的衣襟,道:“敬请尽情讨厌。”
他眼睛泛红,绝望地道:“我就是用这样不入流的方式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