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30)
立下檐下,顾枳实又见到雪片飞舞,一地白雪映得四周有如白昼。偏偏心谷幽暗,雪色未能将其照得明朗。
不知过了多久,顾枳实还在一边数雪片一边同脑内的思维斗争,突然听见屋里的温曙耿大声叫了他一声。
顾枳实陡然清醒,迅速冲进屋子里。
飞雪顺着打开的木门飘进屋内,外头白惨惨的雪光也照亮了屋子里,顾枳实几乎愣住。
满室腥气冲天,温曙耿已经跌落到地上,冷汗涔涔地盯着屏风后面,而那里正有大片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淌出来。
☆、第 30 章
顾枳实扶起温曙耿,再走向那后头。温曙耿轻轻唤了声:“漪漪?”
再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顾枳实大力地推开屏风,只见那华美的床上被褥凌乱地堆在一起,许漪漪神色痛苦,倒在地上——一片血泊之中。
温曙耿自己扶着屏风站稳,顾枳实赶紧将许漪漪抱起来,想将她抱回床上。
“别,会脏。”许漪漪虚弱地说。
她浑身是血,哪里还管床脏不脏,顾枳实还打算把她往床上放,许漪漪却揪住了他的袖子,细眉微蹙:“我没事,让我靠一靠就行。”
顾枳实只好将她放下,背靠着床尾的一角。
温曙耿看着紧闭的窗户,心上只觉得古怪极了。顾轶守在门外,应当是无人闯入,那这一地血又作何解释?
他再看向许漪漪,虽然浑身血污,但衣服都是完好的,也不见有伤口。
许漪漪见他看向自己,低下头轻声道:“没有人伤我,我是得了怪病。”
“怪病?”顾枳实十分吃惊。若犯病则血流不止,岂非次次都有性命之虞?
许漪漪脸色苍白,但还是十分镇定:“可以帮我拿一下铜镜边上的盒子里的药吗?”
顾枳实立即为她取来。那药呈深褐色,有着强烈的腥气和苦味,许漪漪也不要水,硬生生吞了。
温曙耿道:“苦吗?我有柚子糖。”
许漪漪愣住。口腔里全是苦涩的药味儿,她早就习惯了。不需要糖的。她摇摇头,不知不觉却淌了眼泪。
温曙耿轻柔地说:“吃了药就会好的。别哭了。”
许漪漪咬着下唇,眼泪却越流越凶。
温曙耿身子渐好,睡了半天也有了些力气,扶着屏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她的脸颊。
清淡的柚子香气笼罩在四周,非常好闻。许漪漪满是血迹的右手微微抬起,拽住温曙耿的衣摆。她看着地面,语气苦涩:“你会觉得我很脏吗?”
温曙耿目光一颤,他道:“不脏的。我帮你打盆水来?擦擦就好了。”
许漪漪摇摇头,她咬着下唇,从牙关溢出一句:“你知道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温曙耿蹲下身,看向她:“不脏。”
许漪漪也看向他。温曙耿的眼神十分温和,一点多余的情愫都没有。“真好呢,”许漪漪的眼泪滑至下巴,“以前方姨也说我不脏,说我是个美丽的姑娘。”
她疲惫地把头靠在床边,手指松开瘫在地板上,眼睛直望向窗外:“我也一直以为我还是干干净净的,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很努力地生活。”
流光皎洁,从窗子的细条缝里漏进来,许漪漪的眼里也似乎淌进了月色:“我以为我将来还能嫁人呢,嫁个温柔待我的夫君。他会画眉,会为我抹上胭脂。红烛燃到天亮,互拥着睡去。”
顾枳实隐隐觉得有些悲切。温曙耿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叫她独自倾诉。
“那天我去了镇上。她们痛骂我,向我身上扔烂菜叶子,砸鸡蛋。说我是狐狸精,是蛊惑了他们夫君的妖精。”许漪漪露出迷茫的神色,“我当时很委屈,因为我什么也没做过。”
她用食指在地上画了一道,那儿便有了一道血痕。一道又一道,她不断地画着,指头都被磨破。
这一大片血,暗红又恶心。而她色甚美,衣衫污损,置身在血腥气息之中,嘴角微微漾开笑意:“是我不自知罪孽深重。”
她五指皆红,手掌猛地覆上面颊,将淋漓的鲜血涂上眼皮,涂上双颊,涂到每片胜雪的肌肤之上。
面目全非,她知道自己半分美色也没了,知道自己极度丑陋,于是安心地放开笑容:“我被惩罚也是应该的,染上这怪病是我活该。”
温曙耿看着她,越过那张狰狞的脸,去看她的眼睛。他仿佛忽然走了神,却又十分认真:“你的眼睛,一层又一层荡开了涟漪,像你的名字,好美。”
许漪漪忽然笑不下去了。她再努了努嘴,想要扬起嘴角,身体却不受控制。鼻腔里酸涩异常,她仰起头,最后还是抬起了手擦掉了一行泪。
许漪漪平复了下呼吸,将手臂置于额头上,侧过了头,声音带着点颤抖:“吓着你了吧?”她笑容小小的,“我好像个疯子。”
“要洗洗脸吗?”顾枳实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打了盆热水过来。
许漪漪点头:“好,谢谢你。”
她虚弱至极,没什么力气。顾枳实便将盆放在她身侧,又浸湿了帕子递给她。
温热的帕子捂着脸,许漪漪哭得无声无息,泪流不止。温柔的触感,好像方姨的手。在那些日子里,她为她擦拭难以启齿的地上的伤痕,为她梳好头发,念书给她听。
“漪漪,你很美的,你笑起来也很好看。”
“漪漪,看看外头的阳光,我教你插花好吗?”
“漪漪,千万别放弃自己,你值得所有的东西。”
“我会下地狱的。漪漪,我一定会下地狱的。”
铜盆里的水肮脏无比,许漪漪擦红了脸,眼睛也肿成核桃。她笑起来,露出小小的酒窝,道:“谢谢你们。”
温曙耿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很干净的,一点都不脏。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是她们错怪了你。吃了药就会好的,你刚刚吃了药,现在就没那么痛了是不是?”
许漪漪摇着头:“我会死的。陈大夫说,这病很古怪,我说不定哪次就流干了血了。”
没等那两人说话,她又笑起来:“我发泄过啦,我不难受了。我只是……只是很想方姨。”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从来都不恨她,一直一直都很爱她呢。”
温曙耿道:“你想用归阵换回的人,就是她吗?”
“嗯。我十多岁的时候,父母亡故了,有人抓我到这里来,逼我做……那种事情。她也是被迫来到这里,被逼看着我,不准我逃跑。她一直都很痛苦很自责。”
许漪漪仰起脸:“可我真的一点不恨她啊。她是那么温柔,那么细腻,那么的善良。也许我真是个没有羞耻心的人,我一点都不觉得耻辱。我甚至很快乐,跟她待着好高兴,她教会我好多东西,教会我弹琴,教我唱歌,教我念书,给我讲外面的故事。”
“她一遍遍地告诉我,我一点不脏的,我一直相信着。可是,她总在偷偷地流泪,我知道,她在我身后叹息过无数次。可我从未觉得是她的错啊。”
许漪漪用手掌贴着面颊,闭上眼:“做了那些不知廉耻的事情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她要一遍遍地说自己会下地狱呢?”
温曙耿与顾枳实对视着,都感到对方的愤怒和难受。抓一个女人来看着一个少女被摧残,叫她目睹残忍的一切,那背后的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是摧毁那个人的意志,还是以此为警告,来牢牢束缚住她?不管是哪一种,这手段都实在太过恶毒,太过下作了。
温曙耿的声音很轻很轻,唯恐惊吓到这女孩:“漪漪,你也没错的,你们都没错的。”
许漪漪呜咽着:“可我再没机会对她说这些话了。她会抱着遗憾和自责,痛苦地生活下去的。”
顾枳实道:“我帮你找到她,我把她带来这里。”
“找不到的,我对她一无所知。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带走她的人,太可怕了。”
温曙耿道:“那你知道,我能将她带回来,还是选择了不。”
许漪漪紧紧地捂住脸,是啊,幸好啊,她差一点就要变成最恶毒、最无情的那种人了。
“没关系的,她不会一直痛苦的。”温曙耿肯定道,“不需要特意说,曾经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只要彼此信任了,她想起你的时候一定会觉得温暖而多于愧疚的。”
许漪漪看向他:“真的吗?”
“真的,”温曙耿道,“只要想起你,她就会觉得幸福的。人们珍藏着记忆里的快乐,小心翼翼地护着,这是天性使然。”
许漪漪擦着眼泪,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贴着墙壁,将窗户撑开了。月色静谧地流到屋内,风吹散了闷滞的空气,连那血迹都显得不那么肮脏了。
许漪漪看着月色,轻声道:“我至今,想到她,也是幸福的。”
接着的好几天,温曙耿一点点好转,风寒痊愈了。而寒风料峭中,许漪漪还是病倒了。她又流了好几次血,一次比一次凶险,一步步把她拽进死亡的深渊。
那邪书,自然是方姨悄悄告诉她的。归阵,得以寻难寻之人,得以追已逝之魂。唯独,寻不来一颗真心。
以生者之血,献出魂灵,浇灌的不过是罪孽的种子,蛮横的欲望,只会结出世人痴缠而无解的一场笑话。
那转生之人是如何被认出的呢?许漪漪告诉温曙耿:“看见你的那一刻,就仿佛看见方姨在你身侧。”
难怪那秀才,会口口声声叫他“阿衡”。
又有一夜,星光皎洁,繁星点点。许漪漪已经没法下床了,她虚弱无力,瞧着窗户外头,央求温曙耿带她出去看看。
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林子里又开始有小鸟啼叫,雪化了,涧水淙淙。
温曙耿背着她,在溪边,顾枳实在平滑的大石头上铺上厚厚的毛毯。温曙耿将许漪漪小心地放在上面。
灿烂的星斗早已铺满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如水的微光,美不胜收。
许漪漪看得微笑不止,发丝在黑夜中轻轻扬起,眼里水光盈盈。
温曙耿替她系好斗篷的带子,温柔地对她道:“对着星星说想要说给方姨的话吧。等星星也照耀在她身上时,星星就会把这些话传达给她。”
许漪漪惊喜地问:“真的吗?”
“恩,一定能好好地让她听到的。”
许漪漪仰起脸,小心翼翼地合起手掌,虔诚地对着星星道:“谢谢你,在这残破的生命的最后,想到你我可以笑着死去。请你相信我,我们都不会下地狱。我会在一个美丽的地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