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33)
顾枳实愣怔无话。半晌,他难为情一般苦笑了一下:“也是,我倒把你看成凡俗之人了。”
温曙耿挑眉:“我却是凡俗中人。我饿了,想吃烤鱼。”
顾枳实看向他,只见星眸深处万丈斑斓。
“好。”他道,“我去抓鱼。”
他正要转身,又听见温曙耿轻轻道:“听与不听,都不会改变。所以,我不会讨厌你。”
哦,是了,他告诉他“听完之后不许讨厌我”,顾枳实感到心头有什么东西碎了,淌出晶莹的碎片,像眼泪一般,闪着光亮。
其实他不该怀疑的。师父,从来都喜欢他呢。登云峰上,他惹所有人讨厌,唯独他的师父,永远笑着唤他“枳实”。
作者有话要说: 妈也,主角打架好爽啊。脑子里的画面又燃又潇洒,写出来就没那么美了。啧啧。
☆、第 34 章
夜深人静,只有划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黑暗中响起。顾枳实撑船,遥遥地看向天际,隐约见得深黛的山影,似神女静穆地站在那里。
他的内心许久没有这么平静的时刻了。五年,说起来漫长,过完了回想起也就弹指一瞬。
他已经找到了师父,五年来的那点儿苦涩根本微不足道。
然而内心深处,顾枳实依旧感到有些不真实。他真的,找回了师父了吗?
现状是,他与师父朝夕相对,他能够触碰他,再也不用怀疑他会像以前那样轻飘飘地坠落山崖。可一想到这,他又不安极了。
顾枳实深吸一口气,细细回想起《归》上所言。他确信自己是不会记错的,那归阵无比精巧复杂,且行文晦涩遮掩,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懂如何行阵。
而方敬交于他的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怀里已带上他的体温,却将阵法说得那么简单。
借着星光,顾枳实再度展开那纸:转生之人身负残魂暗影,遇之可见追者与其并列而立。
他口中喃喃:“残魂暗影。”
身负残魂?一个人死去,便要灵魂出窍,进入幽冥之地。温曙耿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自己魂魄未散,如何身负残魂?又如何让不同的人都见到自己想寻回的人?
顾枳实蹙眉,将目光投向船舱。他心里有个古怪的念头突然冒出:寻香鲛若能追天下人踪迹,为何旁人不借寻香鲛之力?他那日虽然身受重伤,却根本连寻香鲛的影子都没见着。何以证明那就是书中神兽?
更可怕的是,那寻香鲛真把师父带回了他身边。
手指不经意地蜷起,顾枳实的手一点点握紧。方始影有异心,而那寻香鲛所在,正是由她告知。
要是,寻香鲛一事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他所看到的,也只是师父的“残魂暗影”呢?
若他只是被那“残魂”蒙蔽了,那人根本不是他师父呢?性情相似之人,天下间并非没有。
顾枳实想起从木雾寨出来那次,他是摸过温曙耿的脸的。柔似流云。
不对,顾枳实耳根通红地想,他五年前就没摸过师父的脸,如何能区别?
鼻尖隐约闻到柚子的清苦气味,顾枳实猛地回神。那日他醒来,见到的师父根本不记得他了,他是完全靠着对柚子的喜爱来辨认的。
现在,顾枳实当初的那点坚信摇摇欲坠。
许漪漪告诉他,“我知道你喜欢他。”
她言辞之间那般笃定,顾枳实当时是慌乱而几近无措的。
可以肯定的是,许漪漪所说的喜欢指的是男女之情。
顾枳实目光颤动,他的内心猛地射出一只箭,直破云霄,洞穿黑暗,那箭头上绑着红巾,血淋淋地在天空中昭示着:
他对师父,永远只是最忠诚的师徒之情。
师父是他年少时光里唯一的慰藉。幼年的顾枳实,怯懦、自卑、凶恶,是师父一遍遍教他善良,一次次原谅他、包容他。
那时的他,真的是极其坏的。他极有可能变成山野悍匪,变成地痞流氓,是师父拦住了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说,他有可能喜欢自己的父亲吗?绝无可能。
顾枳实的目光一点点冷下去,胸腔里却又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他心中有一头野兽在不安地躁动。无可否认。他渴望着温曙耿这个人,想要一寸寸抚摸他的肌肤,撩动他的头发,亲吻他的指尖。
他真的,喜欢温曙耿。
满天星辰坠落于水面,顾枳实眸光微闪,他惊觉:他的师父,根本不叫温曙耿的。
顾枳实弃了桨,寻着幽微的柚子香气,一步步走向船舱。
砰砰砰。
顾枳实心跳得快极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静静地、看向死亡一般看向那人。
“啊!”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四周依旧宁静,唯有他知道,那呐喊声在耳边如斯清晰,像是无可奈何而发出的灵魂的哀鸣。
他的心骤然收紧。
江清风徐。满天星斗辉映,水面微波晃荡。而温曙耿,那人,那人……
那人不动声色,早已攫取了顾枳实的灵魂。
温曙耿双目微阖,正横躺在船上,任由一头长长的乌发散落至水中。
沉入水中的头发已与江水浑然难分了,只有那仍搭在船身上的发丝,被星光照耀,还似银子一般沁凉。
顾枳实的心一下子松了。他感到满腔柔情,自胸膛溢出,几乎将船身下压了一寸。
看看这人。这般模样,这般稚气,如何像已为人师之人?
他只是温曙耿罢了。
顾枳实接受了。他喜欢温曙耿,而眼前这人,不是他的师父。
温曙耿抬眼看他:“怎么站着不说话?”
那声音清冽动听,不像二十六岁的男子该有的声线。顾枳实张了张嘴,想说很多话,最后却只轻轻道:“就看看你。”
他狼狈至极。他爱上了一个人,可他找不到他的师父了。
而那个人多么无知无觉啊。他不知道自己多么惹人怜爱,也不知道顾枳实心里多么痛苦。
他只是微翘嘴角,神情天真而灵动,道:“我一时兴起,想随流濯发,再借这星光,晒晒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认为:我不可能喜欢师父啊。我喜欢温曙耿=温曙耿绝不可能是师父。
开心,修罗场指日可待。
☆、第 35 章
顾枳实凑近他,抚上他冰凉的发丝:“你会着凉的。”
温曙耿冲他笑:“不会。”他眨眨眼道,“我曾经练功最勤奋的时候,还能用内力烘干衣裳呢。”
顾枳实不禁也笑了下,坐到他身边,道:“你是传奇话本看得太多了。那般耗费内力,并不值得。”
“所以也只是以前。我试过一次,就知道得不偿失了。”温曙耿拽住他的衣袖,“你心里有事?”
顾枳实一怔。
温曙耿仰头看向星辰,道:“眉间郁色,如星光一般遮掩不得。”
顾枳实沉默半晌。温曙耿也没说什么,只手指在船板上一下一下的轻敲着。
敲至第八十一下时,才听到顾枳实道:“你觉得他们所做值得吗?那些献祭归阵的人。”
“不知道。”很意外的,温曙耿给了这么一个回答。顾枳实扭头看向他,他以为他心里已有答案。
温曙耿道:“这是邪术,不必质疑。献祭本身却并非什么坏事。一个人,愿意献出他自己的生命,愿意寻回比生命还重的人,这是很真挚的事情。”
真挚?顾枳实心头一软。
温曙耿微蹙起眉:“我起初,是唾弃这种行为的。我不喜欢太浓烈的感情,总觉得那是人们的自我感动,是内在出于一种情感上的需求,刻意放大自己的情绪。我总以为,平平淡淡才是真。”
顾枳实下意识追问:“然后呢?”
温曙耿看向他,轻轻道:“然后我发现,在不同的境遇里,情感本就不同的。我不再坚持平平淡淡了。有些感情,本就是痛苦而剧烈的。”
像一个锥子刺进了心脏一般,顾枳实感到一瞬的剧痛。“有些感情,本就是痛苦而剧烈的?”
“对。”温曙耿道,“所以我没办法去评判他们的献祭是否值得。沈父的亡妻,是在他穷困潦倒之际去到他身边,陪他走过风风雨雨的。而李诚,他的双胞胎哥哥与他是那样的血亲关系,又年少时便阴阳两隔。再如许漪漪,没有方姨,她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温曙耿顿了顿,叹了口气,才道:“我们无法明白别人的遭遇、别人的心情,拿自己的认知去判断他人的抉择,实在是太卑鄙了。”
顾枳实道:“可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凭自己的认知去了解别人。这是唯一的出路。”
温曙耿有些苦涩地笑了下:“所以我们被局限住。但是,”他更紧地攥住顾枳实的衣袖,“还有一种可能。”
顾枳实心脏绷紧:“是什么?”
“那个人心甘情愿地让你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顾枳实鼻尖刺痛,他眼睛发酸,稍稍别过去眼。
在怀疑他不是师父之前,顾枳实绝对心甘情愿把整颗心都剖给他看。可现下,不管他承不承认,事态都已发生了剧变。
有些情感,本就是痛苦而剧烈的。他现在,真的明白了。
一滴水珠落到顾枳实脸上,他猛地一颤,那小小的水滴在他心底极速漫开阴寒,彻骨寒冷。
温曙耿坐起身,是头发上的水滴溅到了他。他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枳实。
顾枳实心头一凛。他这样子,肯定叫他难过了吧。顾枳实突然发现,温曙耿应该也是喜欢他的。
他毫不防备地任他抱,任他贴身触碰,送他印章,珍藏着他给的玉佩。分明是,喜欢极了。
顾枳实内心深处像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在温曙耿的目光下,那缝向周围延展,无数的细缝在一瞬间密密匝匝地展开,不断变深变宽,形成了万道天堑。
他无声地痛苦着。他多愚钝啊,他爱上一个人,一个不知其来处的人。内心的沟沟壑壑,已然成险绝之势。
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愚蠢的彻头彻尾。
他没找到师父,还弄丢了自己的心。
顾枳实死死地咬牙,强迫自己挺直脊梁。他一步步走向船舱,一步步远离温曙耿。
温曙耿有些愕然。他垂下头,看着被星光浸湿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被星光浸湿的。不然,怎么星光映到身上,他像被水浸着一般觉得全身冰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