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9)
谁料那人居然舒舒服服地在他怀里翻了个面,往王樵肩上换边枕好,模糊地咕哝一声,居然是毫无预兆地直接睡着了。
原来那日天色渐暗,云象诡异,风势更大,眼见着一场暴雨将至。喻余青察觉不好,走到半道,到底心生忐忑,急忙别了妇人,反折回去寻王樵。他最早故意与那婆姊调笑,后来甚至出声激将,一半是秉性使然,一半也是为了惹恼王樵,想看他迷恋自个的份上吃些飞醋,便不那么顾忌死板,能够按照俩人约定早早便从这不讨好的事中脱身出来。喻余青为人跳脱玲珑,更兼心有九窍,于那些宗教礼法自然不甚放在心上。他早早乍出三少爷于自己的感情,非但不觉得别扭掣肘,也不感到尴尬难堪,反而有些得意,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估摸着在他看来,三少爷的喜欢,与街角买花姑娘的喜欢,傅家小姐的喜欢,以及北街寡妇的喜欢,都是一样的。
但两人这样一前一后终究错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喻余青寻了整整一夜,听人说王樵乘了小舟去水中救人,又担心他死洪水之中;后来半夜出了怪异之极、百年难遇的异常天象“龙吸水”,金陵城被洪水冲破,他急忙连夜赶到家中府上,却发现城中族里百余人被尽皆戕害,首级全数不翼而飞。此情此景,当真匪夷所思,令人不但肝胆俱裂,更多是难以置信。单凭余下身体,他也认不全到底死者是谁,尸身却又被一场洪水冲得满城乱走,甚至都难以收全,验明正身。待到天亮,喻余青正欲寻人帮忙,却见数家教派宗族的武林人士,冲入城中,个个双目猩红,要找王家人拼命。他只得躲起来,想要去寻官府帮助,却发现昨日里死了一大批官吏,衙门上下一片兵荒马乱,王佑稷也同样不知所踪;又听闻八艘大船被卷入百年罕见的江上风暴,王佑稷约莫也在其中,至今生死未卜。一时间各种信息,纷至沓来,难辨真伪。
他害怕王樵也同样被这群诡异的江湖异教人士发现,但外头洪水汤汤,洪泛区一眼望不到边,又上哪去找?但如果他侥幸避开洪水,那么以王樵一贯的性子,必然会回城探视家中如何。喻余青便赌这一把,在家宅附近守株待兔,终于等到王樵回来。此刻他几乎两日夜未曾合眼,单凭一口气吊着,事态又如此紧张,不敢有片刻松懈。因此但见少爷没有大碍,心中一宽,登时便半昏半睡过去。
王樵抱着他温热身躯,看他面上眼圈深重,面色疲惫暗沉,原本到哪儿不是令人倾慕的翩翩佳公子,连一丝头发都舍不得乱了,每日里单打理他那一簇头毛便要耗费半个时辰。年幼时二人青梅竹马,王樵还常常嘲笑他这幅姑娘性子;待长大了,心中察觉自己待他情愫不同,便不知不觉地找各种理由买精巧的编发绳子,玉筒瑁扣等等精巧发饰送他。只是瞧他细细戴上,拘住那发尾一缕青丝,便也觉得自个心中熨贴过般舒坦。
如今,那一缕长发被他握在手心,却失了平日里的水润柔滑,枯槁杂乱,沾满泥浆,再被太阳晒干结块。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空,仰头看着污浊水光被烈日反射在楼板上的一道晃动光影,就像他心头笼罩的那不愿去看的巨大阴霾,现在却被投影成那光中的一块斑点,远远地朝他张牙舞爪。
王樵畏惧那斑点,竟然不敢看它,急忙低下头去,抓过一方手巾,蘸了水,替喻余青去擦拭他发上污垢。待要将他束发的发扣解开,却发觉他束发的那小小一筒环金扣玉的琅珰锁,是他最初送与喻余青的那一个,借着生辰的由头,在里头刻了“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的诗句。那会儿满心欢喜焦虑,藏头切意,只为一人;此刻看来,却看出另一层意境,仿佛世事炎凉,当头棒喝。他王家上下,虽然碌碌无为者有之,但何曾有愧过世人,有违过侠义?就算当真有祖上仇怨,又与族中妇孺、及如喻余青这般的外姓子弟何干?他事隔这些时日,从未敢片刻回想当夜所见情形,但此时此刻却倏然想起那夜里对方逼问王湛,王家这一辈中谁武艺最高,那怕是紧接着便要来找喻余青的麻烦,他们绝不能在城中久留。
要换清醒旁人来看,这位王家嫡系的少爷也真是思路清奇,这会儿居然不去想自己已是捡回来的一条命,反而去挂念别人;不过他也的确算不得清醒。但只这一想,便觉得怀中人温暖吐息,轻拂颈项;而脚底钻心剧痛也旋即如利锥将他整个扎穿,登时痛得吁不出一口整气。那诸多种种情状,仿佛昨夜潮水,一齐涌向心头;酸苦恨怒,怨憎痴狂,便如百态百味,淹没在一处变作一股洪流浊水,直至此刻方才破壁而出,灌顶直下。
第八章 青丝捕鸳鸯
这一下便如地狱天堂,九万里一念之间。王樵只觉得自己像飘飘然从云端掼入地狱锅缶之中,蒸腾煮沸,脱肉销骨。他痛彻心扉,却不愿大声喊叫哭泣来发泄,只咬碎牙关,攥紧双拳,把所有的情绪气息一并向内压抑。王樵闭紧双眼,但觉自己身在黄泉之下,落入一口满是煮沸血水的汤锅之中,时间如恒沙细数,一忽恍如一昼夜。他强忍着身上痛楚与漫长折磨,胸口里那么多股恶气与不甘,心中却只记着一件当下最为确定的事,那就是决计不能让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丁点伤害。是以喻余青安睡在他肩上,气息悠长甜稳,没有半分要醒的意思。
歇了两个多时辰,喻余青将将醒转,王樵也觉得自己内心那一股股蹈海滔天的怒火终于不再灼烧理智,缓得口气微微睁开眼来,看见对方也似乎正在偷眼看他,两人视线一对,都不知怎地慌忙转开。喻余青急忙就要站起,却因为这般姿势睡得久了,筋骨酸麻,腿脚使不得力;而王樵才要起身,却被喻余青的动作一扯,才察觉自己双手遽然一痛,两人都“啊哟”叫了一声,都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跌做一处。王樵抬手一看,才惊觉自己恰才不愿意出声喊叫,用力过猛,十指指甲都嵌入肉中,而他先前握着喻余青发根处的金玉发扣,那东西早被自己手劲捏得粉碎,碎屑全扎在肉里不说,连里头的头发也被那尖角割断了。刚刚喻余青这么起身一扯,那一绺青丝便被他扯了下来,留在手里。
喻余青平日里爱发如命,这时候瞪直了眼,跳起来便护着自己的长发,一边“你、你你……”了几声,王樵怔怔看着那手中一缕秀发,又呆呆望他,慌忙道:“我,我我,我……”却说不下去,两人眉目一弯,虽然是极苦的境地,却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喻余青心疼得没地处,一只手摸着自己残余的头发,一只手却来查看王樵手里的伤,嘴里不住埋怨:“我这一下就给你薅秃了不少,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王樵心想,那你以后不去见那些人便是了,只见我一个。动了动嘴,终于没说出来,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氛围。喻余青没问他怎么就捏碎了他的发扣,只是将原本嵌在中间的一块小小的玉石贴身收了起来,那些金银的环扣放进装钱财的包袱里。“真可惜了,我还挺喜欢这个扣儿。”
王樵坐直了身体,将那一束头发拢在手里,叫了一声:“阿青。我也见着了。家里人都……”
他终于又回复了平日里古井无波般的语气,喻余青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终于自己跨过坎儿来了,叹了口气,捏了捏他肩膀,在他身旁贴着坐下,将那日所见所闻,都轻声讲了一遍。他如何赶到城中,如何看见家中尸横遍野,又如何躲避各门派气急败坏般的搜寻;王樵也说了那日如何去救了一个旦暮衙的女子,如何被冲到下游,如何又被掳到船上。但说到父亲如何与之对敌时,终于再也说不下去。
喻余青也多半猜到后半段如何发展,两人相互佐证,许多话也不必说透。他对于武林派别的了解远胜于王樵,此时便说:“那么,目前可知,山西‘恶金刚’罗汉堂、‘苦海慈航’吕家、‘人间鬼使’冯家、‘八魁首’离派以及‘生死局藏’旦暮衙都牵扯其中。”
王樵道:“这些势力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但看他们身手,却都不是泛泛之辈。”
“那是当然,”喻余青叹气,“若是邪教也如名门正派一般横行江湖,那么我们所处的恐怕就得是兵荒马乱的乱世了。如今大局安定,他们自然蛰藏不出,都在地下活动。老爷和少爷是名门之后,走的一直都是大路,没经过这些歪门邪道,自然也不知这其中凶险恶毒。”
“但我们……王家不可能惹上了这些邪道世家,”王樵苦涩道,“这你比我更清楚。”
“我也如此想,但……也许长辈那儿,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梁子。”喻余青顿了顿,“你在金陵城中呆不得了,若是大少爷和二少爷已遭此横祸,那么他们怕不会放过你。单凭我们,也没法去寻有没有其他逃出生天的子弟同门,”他问王樵,“王家有没有什么交好信赖、或者互为姻亲的武林世家,可以投靠?最好本事强些,免得再连累人家。”
王樵细想了想,道:“本领强不强我倒不知,但我家有一门宗亲,也是武林世家,与我们‘金陵王’相对,好像是被称作‘庐陵王’的。”
喻余青眼中一亮,道:“难道是‘十二登楼’里的‘庐陵野老’么!”
“应该是吧?”王樵疏于武林世务,并拿不准,“如今的当主,该是王谒海老爷子,过年时的拜帖,爹总让我也写一份去,因此记得。”
两人正合计间,突然听得门外动静,急忙停了话声,趸至阁楼拐角。天色已晚,两人借着月光并未点灯,是以来人并不知道屋中有人;只听一个骂骂咧咧:“忙了整日,水里来去,连个歇脚处都没。”另一个说,“但愿别走脱那些漏网的王姓子弟。嘿!‘金陵王’,好大的口气!眼下也不是得蟑螂也似地,沿着墙根绕着走!”再一个道:“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你们难道搜查王宅时,便没有顺手牵羊的油水么?”他说吧嘿嘿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要不是有这点利市,那可亏大了。可惜在宫主面前,不能搬动那金铸的鹤炉,玉做的盆景。”
“我趁着不注意,卸了一根水精的拂帘,乖乖的,那可比我们宫中花主们用的帘子还要精贵。”
“要不是搜刮民脂民膏,他王家何能如此巨富?我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
他们又一齐抚掌大笑,接着便听一阵窸窣之声,想是正在搬动桌椅,点亮灯台,寻个落脚地。王樵咬得牙关作响,但却也无计可施,直到这时,他方觉自己当初躲懒不用功,如今却是悔之莫及。喻余青握住他手掌,往中间写了几个字。
原来这一门,却是窈月葬花宫的门人。几人没有要走的架势,显然已打算就在这屋中落脚过夜;好在晚上光线昏暗,他们没发现阁楼所在,水又退去一些,因而都将桌椅案台拼凑起来,扫出一片干地,打算和衣而睡。
此刻却是万万走动不得,要是单喻余青一人,说走也就走了,但王樵不会武功,更兼脚上有伤,要带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便十分困难。再者两人听说他们在自家府上打家劫舍,心中一股怒气难平,都不愿这样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