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19)
他又想起向南枝说的那一番话,窈月葬花宫做什么样的生意,擅长什么样的本事,江湖上多有耳闻。但喻余青介于生死之间,仿佛是个生死簿上没勾、人间册上也没录的氓民,活人身上有精气神三火,死人身上没有火,而他则三者留二,剩下上丹田神火,中丹田的气火,只是中丹田便是胸际,这气火所需的源源不断的真气内息运转,是从那蛊上得来的,到底不是自己的。
神火存魂,气火存命。是以他能够活到如今。
而他缺了的,则是人之源本,下丹之精火;人缺阳元,自然难正其身,摄其魄。
若他不动妄欲,那便也罢;但一旦动欲,不仅无处宣泄,更似灶中无柴可燃——
那燎原之火,便有烧身之患。
第七十八章 执子烹肺腑
醒来时四周昏沉摇动,墙壁像山一般扑面砸来,可落在身上时只有头痛欲裂。喉咙里倒是暖的,嘴里满是腥锈铁甜的滋味,喻余青艰难侧过一隙,勉强能看见桌上的烛台熄了,蜡油烧得涂了桌子;他抬不起手,只动一动脑袋,先察觉了一丝被扯痛的细疼,低头看时,他朝思暮想的人便近在咫尺:王樵趴在床前睡着了,面色苍白,手里还攥着他一缕头发;那手腕上包了麻布扎起,血痕仍从里头沁出来。
人身诸元,血中阳气最旺。更何况是修至阳纯道的武当;为了救他性命,王樵割破手腕,喂了他一夜的热血。
喻余青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迫着自己直起身子,“……薛三,……”他喊起来,声音如同一把破磬,哑得像磨着刀石,“——薛三!”他两脚一挨地,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去,这下才把王樵惊醒,跳起来去扶他:“薛老三街上去了,说买些药来,你……”王樵伸手要去抱他起来,“你要什么,我帮你。要不要喝水,哪儿还难受?”
哪儿都难受,身子像半截浮在天上,半截埋在地里,一头在冰水里烧,一头在油锅里烤。但他不能说,使劲推开王樵,自己踉跄着朝门外去,“我没事……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王樵慌得挡在门前,自己也失血过多,更兼跛脚,差点一个趔趄,“别胡闹了,你连三哥的话都不听了?快去躺好。”他手臂拦在面前,喻余青狠心推开,去够倚在门旁的长剑;王樵气血亏虚,手臂上满是伤口浑使不上力,被他一推之下,站立不稳便要摔倒,喻余青急忙伸手要拉,他自己现在哪里是能扶得了旁人的主,手上使不上力气,反而被带得一跤摔倒,和王樵一并滚在地上,一时间两人居然都挣扎不起来。
王樵失笑道:“好好地床上不睡,却要睡地上。你知道你险些缓不过来?别闹了,好好休养几日,之后再说——”
“养不好的。”喻余青道,“我自己的毛病,他们都能查得出来,我还不知道吗?”他看着地上落下干涸的点滴血迹,仿佛浑身都被拧到了一起,“你能有多少血,又能供我喝几日?我不能……我不能再……”他脸上如今那纵横斑驳的根壑因为热血入腹而消减了一些,透出苍白至极的皮肤本色。王樵许久没有见到他原本的模样,一时只顾着怔怔地看那副憔悴容颜,看他伸手支撑起身子,急道:“我血多着呢,这一点算不上什么。再说,这总能想到办法的……你现在这副样子,又能干什么?”
“还有十六个人。”他说,眼里像闪过一丝暗火,“牵扯当年的案子里的主从犯,还有十六个人……”
“喻余青!”王樵急了,全须全尾地喊他,“你已经杀了二十多个人了,已经够了!你现在根本在折磨自己,往这上头送死……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放他们一条生路,也放自己一条生路,”他瞧着他脸色,忍不住放软了口气,“好吗?”
喻余青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翕动嘴唇,轻声道:“王樵。……这事是可以让它过去的吗?这件事,在你那里,是可以‘过去’的吗?”
他听不到回答,却也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我知道,你心善,心又宽,拿得起也放得下。可这是可以放下的事吗?好,你不想管,你两眼一闭便可以清风明月,万古长存,人生刍狗,本无区别;我不行。那没得脏了少爷的手;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那你杀了这十六个人,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吗?”王樵反问,“他们的子孙后代、爱侣朋亲,难道不会来杀你报仇?这生死局一轮轮地对赌到了现在,谁赢了?谁输了?我们跟棋盘上的劫子一样,一轮轮地打劫下去,哪里有个尽头?”
喻余青被他吼得头皮发麻,也恼起来性子:“我发下那帖子来,就是要让他们来找我报仇!!难道我这副身子还活得到那时么?我死了,他们的仇不也就报了?这一切就当真了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你要让争儿守着那些牌位过一辈子?!”
“——住口!”
二人相伴十余年,喻余青从未见过王樵当真发火的样子。如今可算见着了,他心里却突然有些莫名的高兴和爽快。他趁王樵还堵一口气在胸膛里缓不过来,反而放慢了说道:
“你救了那十六个人,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吗?接下来道爷要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都教化得改邪归正,和你一样做大善人,看破红尘,放下一切出家去?”
王樵定定看他:“我要是真放下了一切,现在还会在这儿么?”
喻余青撇开眼睛,自顾自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要以德报怨,要救天下苍生。那你干什么救我?剑在那儿,刀在那儿,你杀了我,便什么都了结了,兴许还能斩妖除魔,修成正果。”
王樵气得不打一处来。“我要什么正果?我出家难道是奔着得道修仙去的吗?你平常什么都聪明得跟什么似的,为什么到这儿便就是不懂?!”
喻余青当然懂,可他越是懂,越是知道自己害了三哥一生,一口浊气梗在喉头,难上难下,突然对他直挺挺跪了下来:“我这一生欠你、欠王家太多……只待大仇得报,我也不枉硬摊过这几年。少爷的恩情,……只有来生再报了。”
王樵却似乎再忍不住,将肚里的话全都豆子般倒出来:“你起来!!那些仇家是你杀的还是我杀的,有什么区别?旁人会猜不到么、我会猜不到么?你死了,丢下我……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去给你报仇?然后争儿将来再找杀了我的人报仇?……我们这样的人,就一辈子被圈在里头,只有离家和出家,难道就永远也没法回家了吗?”
喻余青被他一顿抢白,默然无语,他当然也曾想过,但那如今的高门大院里自然有家,可却不是他可以立足的地方了。三哥有妻子,有女婢,有孩子,他自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而他呢?他才不管王樵让他起来,昴一股劲儿狠狠磕头下去,站起来用剑强撑着身子,刚走到门口却抬不起脚来,被王樵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火热身子紧贴上来,这浑身骨头便似化了水一般往下直坠,身子熬得又是痛楚,又仿佛万千蚁噬,没防备被他一把捞过膝弯,直接抱起掼回床上,从旁边取了绳索,将他双手双脚全绑住了;惊得睁大眼睛,听王樵毫无风情说道:“懒得跟你说道理了……我看你往哪里再跑?”
这屋子是薛三从一户农家猎户赁来,墙上挂的绳索是捕猎时的用具,老长一截这时候缠得结结实实还剩下一段,王樵便缠在自己手腕上,和他捆做一处;见他脸上又洇了一层细汗,只道他这一番折腾又疼得厉害,当下拔过匕首,换一只腕子便要再划开;喻余青恨他不讲道理,又蠢又笨,偏生自己既腾不出手脚,身上更没什么力气,只得滚身一挣,两人手腕被绳子缠做两端,这一下便将王樵猛地拽滚在床上,那握刀的腕子在床沿上一磕,刀子便落了地;两人抱滚做一起,长出来的猎绳绕着彼此箍了两道。王樵恼道:“这点血算什么?!只要你能好些,你就算吃我的肉也——”他突然出不得声了,两人被箍做一处,一霎时望进对方眼底。
恰才什么争吵、什么怄气,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全被抛去九霄云外,嘴被两爿尚且覆着咸涩薄汗和血腥气息的薄唇堵了透彻,想念已久的滋味倏然抵上齿关,轻一触便如点水蜻蜓,扰开一片波澜;跟着不知是谁先张口咬去,缠绵搅动牵唾连心,只恨不能将彼此吞吃入腹。
一吻毕时,竟谁都没敢闭眼。
两人只定定看着,他们一生没吵过这么重的架,却也没有过如此凝望的时光;当你看见他眼底藏不住的东西时,什么言语也不必再说了,他们就这样看着,再说不出话,只得又吻了一次,好像唇舌抵过去千言万语,随着翻覆交缠在争执不休,糅着多少难以言说的思念痛彻、肺腑连心,一并儿咽入肚里。
喻余青轻声道:“你给我解开。”王樵才像被烫着了似的陡然跳起,忙忙扯松那绳子,刚刚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脸上烧得透彻,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却又不明所以。喻余青勉强坐起身子,道:“三哥。有件事情,我想直说了罢。”他说着,顿了顿,下决心般一件件褪下衣衫,露出底下斑驳纵横的皮肤出来。王樵其实先前见过他裸着身子的模样,但总怕他冻着,又怕自己动心,总急忙是匆匆替他拢上,这一下看他坦荡荡脱下了,也才算终于看清了:胸口那块被蛊占据了几乎半边身子,像朝着心上轰了一炮似的,密密麻麻,如今根茎缩去了,剩下的都是蛛网似的瘢痕。但那些尚且完好的皮肤上,竟然也一道道伤疤血痕,却是用刀刃划的,开在他过分白皙的皮肤上,像雪里斑驳的腊梅。
王樵的视线扫过的地方,皮肤上过电般地痛,好像有什么在血液里欢跳着,叫嚣着催动外头一层层地起栗。喻余青强抑着颤抖呼吸,道:“三哥,我要是能忘了你,就不用受这分罪了。但我忘不了,我也快受不住了。你在我这么近的地方,总是说那样的话,让我怎么忘?我不是没有心气的人,我也想要哪怕挣扎着也要活下去,但你看到了,梅夫人还有其他那些蛊母……都是我杀的,因为这东西要靠吃人活着……你今日给我喝了阳气重的热血救我,明日呢?我把你身上的血喝干了,你变作和梅夫人一样的一具干尸,接下来我又喝谁的血去?那时候我活是活下来了,但还算是个人吗?还是真的只是一头妖怪,人人杀得?三哥,我知道我现在半人半鬼,但我想死得像个人。我每吁一口气,每做一个决定,都在和那东西争,我即使手刃仇家,那也是我杀的,不能变成它杀的……它要吃,就吃空我这一个好了,我死了,它也会死在我这副身体里……”他缓了一缓,道,“我不想再输给它。我不能给它可乘之机让他钻进我脑袋里,霸占我最贵重的东西…………我到死都要记着你,记着所有这一切,记着我们小时候并排儿躺着看云,也记着你今天怎么亲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