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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113)

作者:王白先生 时间:2019-03-21 17:29 标签:竹马竹马 武侠 奇妙冒险 江湖武侠

小孩儿也不怕生,从盘里拣起一块柿饼,“我叫王争!五岁啦!”
“是‘真假’的真,还是‘至臻’的臻哪?”她轻轻问,“你会写吗?”
“爹说我成天吵吵地不安静,所以是把‘静’剩一半儿的争。”小大人有模有样地说,“大娘说是我拈阄儿时什么都想要。我明明没什么想要啊,我就想要爹回来。”他奇怪地看着老妇神情,“你是不是饿得难受?你吃呀,可好吃了,”他把饼抵到老妇嘴边,想了想又学着大人模样说道,“不必客气。”
一连三五日,每逢午睡后这片晌功夫,这老妇总会上门讨一碗粥喝,小主人既不害怕,亦不吝啬,倒是颇有江湖豪侠之风,一老一少,颇有趣味。只是这一日他却愁眉苦脸,道:“婆婆,明日里你不能来了,来也寻不见我。”那老妇忙问:“怎么了?我若给小主人添了麻烦,不来就是。”王争道:“不是。明日大娘要我开始学武了。”老妇想了想,叹道:“是啦!你这岁数,也该扎根基了。”她见王争愀然不乐,劝道:“你是武学世家,家里将来多少担子要扛,武是一定要学的,莫怕吃苦。”那孩子道:“我若好好学武,也不怕吃苦,爹爹会不会回来?”那老妇也答不上来,半晌道:“既然你明日学武,我今日便带你出去玩玩,你敢不敢?”这孩儿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也想来在深宅大院里憋得坏了,跳起来笑得两眼都看不见了,抱着她脖子叫道:“好啊!我们偷偷地走。”
老妇笑道:“你偷跑出去,大娘不打断你腿么?”
王争吐了吐舌头:“那不能,明日还得练武呢。再说当真打断了,也正好可以不练了。”
老妇摇头笑他:“也真不知小主子像谁。”
他跟着老妇穿堂过巷,只觉得对方走得也并不峻急,可初时还跟得上,后来跑得气喘吁吁,居然追不上一个佝偻妇人,不由得叫道:“你等一等我,”老妇微微笑道:“你我比赛,谁先到东街的果脯摊儿,谁便请客做东。”王争也不愧了他这个名儿,争强好胜,一听比赛便大喜过望,叫道:“一言为定。”撒腿儿跑起来;可他人小力短,老妇只不紧不慢跟着,居然甩脱不开。那老妇一边慢悠悠走,一边教他双脚落地前轻后黏的技法。见他不明白,便伸手握着他的小脚,带着他向前迈步轻重缓急。这小子也是极其聪明,一点就透,再走两步,气便不喘了,稳稳当当地和老妇并肩而行。老妇再与他随意闲话,其实不知不觉在说话的长短中教他吐纳呼吸换气之法。从家中到东街三里地长,两人走得快步如风,断然不似一个五岁孩儿的脚步,且丝毫不觉得疲累。快到果脯摊儿时,王争故意抢上几步,跳到摊前。城中哪有人不认识王家公子的,都笑逐颜开,只听他奶声奶气道:“掌柜的,我赊几个果儿,记在我大娘账上,成不成?”周围人都笑起来,一叠声说:“那有什么成不成的,小少爷爱吃什么,自个尽管挑就是。”他们见跟着一个老妇,只当是王家下人仆妇,也不为意。
王争得了一大包脯儿,又赢了赌赛,蹦蹦跳跳地牵着老妇的手走。拐过一个弯儿,老妇道:“我们去瞧瞧太阳落山。”王争奇道:“去哪儿瞧?”老妇一指,“上山去看。”王争大吃一惊,“上山要一整天呢。”老妇微微笑道:“吃了小主人那么多天的白食,也该出点力气,带你去玩好玩的。”说着将孩子往怀里一托,架住他腋下,整个人一提真气,纵跃出数丈。王争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看景色从脚底掠去,惊得睁大双眼,道:“婆婆,你会功夫!好厉害啊!”他脑筋极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是不是认识我爹爹?”可婆婆却不答话。直到上到山顶,将孩子一放,只见城廓正在脚下铺开,被夕阳染成橘红的柔色。王争高兴的手舞足蹈,漫山遍野撒丫子跑,陡然撞进一个道人的怀抱里。
他拎起小崽子,用一种惫懒无奈的口气叫道:“争儿——”
孩子哇地一声便哭出来了;那老妇陡然被哭声惊起,站起身来赶了两步,两人的身影都撞进对方的眼底。
那道人不过三十的年纪,可身骨却比先前长得开了,眉宇间多了些砥砺忧愁的成色,像把人硬生生地给拉开撑满,疏得占据天地。一身粗布的袍子,绑腿泥泞,显然赶了远路;脚下一双靸鞋,一边磨损得厉害些。他走路有些微跛,手里持一柄拂尘,尘羽通体浑白,可当中却有一缕青丝,格格不入。那道人瞧着那老妇,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便似瀚海栏杆,照月古井,无浪无波。道:“小儿承蒙照看了。”那老妇不应。王争不及擦干眼泪,急忙道:“爹!你回来啦!你别见怪,是我硬央婆婆带我来玩的。”
王樵将他抱起,道:“我知道,我在城门口见你和他赌赛来着,便一路跟来。”他笑着颠了颠孩子,“好家伙,又沉了不少!”却听王争叫道:“婆婆,你到哪里去?”他急挣下来,三两步要赶过去拽住婆婆,可哪里追得上?急得他道,“爹,你把婆婆吓跑啦。她不是坏人。”
王樵道:“是啊,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拉住王争的手,“回去吃饭吧,别让大娘等急了。”可孩子扑在他身上,硬要他抱,泪痕还挂了满脸,焦急之色也没褪干净,却又喜上眉梢,“你回来啦!真的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王樵笑道:“可把你给忙的,一刻都停不下来。”他微微顿足,却没转头,只向身后人道,“阿青,不回家一起吃饭吗?我们好久……没有见了。”
久久没有听见回声。
但他知道他在;在松风当中,落霞影里。听见对方涩然呼吸声响,终究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么认得出是我……?”
“我总认得出你。”他静静答道。他想那谒道之中求静心沉一,万色应于无色同。他见姹紫嫣红,百花缭乱,总归于一山清雨,洗净铅华;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也抵不过那天地一白,洞彻人间。正有如撞泼台砚,盖住了斑斓五彩;又仿佛天公戏笔,只留下淡墨残痕。
但那山水画中,他总余下一抹青,于墨黑中,于雪白里,于阑珊处,于这痴人眼底。
  第七十五章 十步杀一人

树影后的老妪突然长身立起,只听得骨骼喀喀一响,仿佛身子陡然拉长一截,原本佝偻龙钟之态倏然不见,只见身劲背直,肩宽颈长,猿臂蜂腰,渊清玉絜,一看便知是身负上乘武功、日日勤修苦练的会家子,可尚未看清脸上的模样,他便拿出一副面具戴上,那面具一半是狐面、一半是鬼面,诘聱一处,拧在一起;面具通体如黑玉雕成,令人望而生畏。
王争看得张大嘴巴,这年纪只知道好玩,也不懂什么是害怕,道:“婆婆,你原来是哥哥呀。”
王樵却苦笑一声,知道他不肯露出本来面目,是不肯随自己回家的了。但故人就在眼前,魂牵梦萦,纵然心旌动摇,也不忍就此别去,但想要问时,却又觉得万千话语梗在后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倒是争儿替他们解了围,扑上去拽住喻余青的手,道:“婆婆,你是爹爹朋友,那再好不过了。我不要大娘教我武艺了,我要你教。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晚些儿再给我讲故事,好不好?”他这几日与喻余青日日相处,叫惯了婆婆,一时改不过口来。
喻余青蹲身下来,轻轻抱着小孩儿软软身子,道:“那不成的,你爹爹好久家来,一家人等着他团聚。你好好打好根基,不能偷懒,将来……”他猛地一顿,垂下眼帘,“我这就要走了。”
王樵道:“阿青。那也是你家……”却被他拿话极快地打断了:“你不该回来的。”喻余青快速又低声地说,“你在山上,他们没人敢动争儿。”——也没人敢动你。
王樵叹了口气,踢了踢脚下的土块,心想说我呢,你又为什么会来?
可话到嘴边,却只问道:“你不回家住的话……有地方歇脚没有?衣裳还够不够穿?”
时已近冬,天色将暮,寒意渐浓。但似喻余青这般实力的高手,寒暑温差于他自然不在话下。王樵问出口便后悔了,但又想着他现在回复本来的身材,那件老妪的破旧敝衫穿着便有些不伦不类。他脱下外袍,想递过去,但对方却身子缩紧,并不伸手去接,转身便走。王樵便将袍子交给争儿,道:“争儿去给他。”果然他拿这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顿住步子,蹲下身来,任由孩子将还带着王樵体温的麻布袍子替他裹上;王争想了想,又解下自己颈上的貂围来,围在他光裸出一截的脖子上头。他抱住喻余青,贴着他耳廓轻声道:“婆婆,你还来看我,偷偷地来,好不好?”
他不答话,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耳垂。
晚上王家大宅闹翻了天,大奶奶先罚两人迟一个时辰吃晚饭,因为家里找不着小少爷慌得走火,居然被家老爷供述是他没进家门便私带了争儿出去玩了;可后来与东街上果脯儿店老板的供述一对,小少爷只好承认他跟着个陌生乞婆溜出门玩儿去了,因此不仅晚饭没了,还被罚打十下手心。家老爷因为身为长辈明知危险却帮着做了伪证,简直不知轻重,也要陪着罚十下以示效尤。可到晚上洗澡时,姆娘震天价响地叫起来,原来小少爷耳垂上多了一个青印子怎么也洗不掉,让大奶奶一看当即变了脸色:那标记隐约是个几笔勾勒的狐脸形状,是南派教宗“鬼面青狐”喻余青的标记,也是近日来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格杀令”——凡是被打上这个标记的人,意思是被鬼面青狐盯上索命,其他人谁敢抢在了他的前头,无论是杀是保,便是和整个南派作对。这便是他早先发出江湖帖上的讯息,一时间人人自危,都不知什么是否有地方得罪了这位行事乖张、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如今小少爷耳上也被打了这个标记,那还得了?岂不是说这儿也被盯上了?一问之下,果然小少爷什么也不知道,笑着说:“是呀!婆婆会变戏法!突然身子就长高了一截,戴上了个黑色面具——”家仆恨不得要把宅子所有偏门侧门穿花门尽皆钉死,王樵才挠着头忙忙阻止道:“不碍事的。我当时也在看着呢,阿青是好意……”
他俩便一起被罚跪后堂列着的牌位。
宅邸后堂所列的牌位和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不同,这里供奉的尽是灭门那日家中死去的人,从老爷公子,到家中仆妇走夫,尽有姓名。此时夜过中天,争儿早已抗不住了,把头搁在蒲团垫上睡去;王樵倒跪得惯了,一卷经文诵完,见夫人添香油上来,低声唤道:“姽儿。你留着,我们谈谈。”
夫人也在蒲团上跪定了,向牌位拜了几拜,曼拧斜颜,掺金线的眼睫被烛光一胧,一双琉璃眼便如梦似幻。她双掌合十,低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然你这趟怎么会回家来?争儿先前想盼你回来过年,你都不肯……这次你能回来,定然也是为了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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