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68)
先入岛的自然是早已在岛附近寻觅弇洲派踪迹的武林人士,一时间顾不得争夺财宝、相互拦截,都来瞧这假人;在那童子被折断脖子之前,谁也没看出它是假人,这弇洲派造化之术神乎其神,大家才算窥见一斑。有人道:“这不过是他家一个使唤用也不心疼的童子,就能造得这般精细;还不知道有多少巧夺天工的神仙秘术,藏在弇洲先生的宝库里。”另一个人道:“但这些假人却逼问不出他的下落!谁也没有见过弇洲先生长什么样,如今传到第几代了,是男是女,多大岁数。弇洲派避世无争,江湖上极少有他们的讯息。”再一个人劈手也砍翻两个童子,用剑尖斩下他们手指,果然里头流出的并非血液,而是丹砂,这才笑道:“总之他不会是个假人!大伙儿把这岛翻过来找,见人砍上两刀,不信找不到他。”又有人冷冷地道:“谁跟你是大伙儿了?不如把话撂在这儿,大家一起找可以,但谁找到了弇洲先生,那又怎么算?还能将这活人分成几爿不成?”有几个人便冷笑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各凭本事的事情,谁先找到,自然就算谁的!”又有一位老人道:“我劝大家还是莫要撕破脸皮,找不找得到是一码事,找到之后又是一码事。嘿嘿,那时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里所有人都来与你为难,日子很好过吗?不如先把话说开了,大家先把恩怨放在一边,通体合作,事后各取所需,岂不最合算。”
正说到此节,先前那大汉突然啊哟一声,牙关咯咯作响,一个跟头栽在地上;都去看时,见他手掌从被那假人所咬之处往上,整个手臂都变成青黑颜色,显然是中了剧毒。都叫道:“这假人有毒!”唰地一下,都退开几步,心中各自疑虑重重;既然假人嘴里有毒,焉知它身体里的这丹砂有没有毒?有人便道:“这里只有一座主庄,那弇洲先生想必就在庄里,不抓他出来,谁也没有解药。”
这道理如此浅显,又有谁不懂?只是弇洲派以机关闻名,这座庄园矗立正中,如此一团混乱时居然静悄悄的,谁都疑心其中有诈,希望别人先替自己探路问风。正暗自忖度,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笑,众人放眼一望,才见湖心岛上罡正炉坛下,似有一人,恰才罡正炉火光未熄,烈焰逼人,几乎不能靠近,是以没有人过去查看。此时火头渐熄,能看见一人被镶金嵌玉的黄金棺材板压在底下,模样狼狈,都觉得好笑。那人却哈哈大笑:“你们一群人找也找到这里了,却进不去一个小小的庄子,被一群傀人摆布,不是令人笑话吗?”
众人心道:“这人似乎是个活人了。”他们头一次在弇洲岛内碰到弇洲派的活人,居然有一丝激动,否则先前的一番准备都似乎重拳打在棉花上,气力用得足,却始终打不出个凹坑印记,软绵绵都给化解了。那中毒大汉的同门先喝叫起来:“你是弇洲派的人吗?快拿解药出来!”
那人冷哼一声,道:“我正是弇洲派的偃师长石燚。这些傀人只不过是我们这里洒扫房屋、伺花弄草的仆役,就已经让你们束手无策,嘿嘿,如果你们想要进入庄内,你知道我们弇洲派是做什么闻名天下的吗?”
弇洲秘术天下无双,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是能得到一两件弇洲派制作的机关暗器加持,那简直是如虎添翼;更有多的是请弇洲派来制作存放秘籍功法、机密书信等等的机关匣,现在这个时节来这里的人自然都晓得这个道理。石燚见他们迟疑,冷笑一声,道:“你们过来放开了我,我给你们解药,领你们入庄。”
众人正犹疑间,突然听得吱呀一声,那庄园紧闭得连一丝缝隙也无的奇诡红琉璃门,居然缓缓打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翁站在门内,飘然有神仙之态,微微笑道:“贵客都已到了,那请入内观礼罢!”这一群武林高手观人先观体态气海,这老人看上去仿佛年过八旬,却满面红光,仙姿凌然,体轻气朗,一看便似身负上等武功。骇然之下,居然没有人敢当先进去,触那霉头。有人睨眼问道:“观什么礼?”那老人也不着急,道:“若各位不想观礼,便请到一边去吧,别挡着其他客人的道。”众人一怔,道:“还有什么客人?你听好了,我们来找弇洲先生……”话音未落,突然听身后一番闹哄哄排山倒海,回头一看,见黑压压一片人群踏过山岗,如潮水一般涌来,都是当地乡民打扮,个个两眼放光,口中叫道:“摇钱树!摇钱树!!”
众人一愣,暗道:“什么摇钱树?” 突然觉得脚下地面颤动,玉石镶嵌的地砖块块碎裂,隐约有黑铁一般的虬盘根茎从下穿过;再看庄里,只见院墙上头透出一片夺目金黄,被那湖水波光一射,耀得眼前满是金色鳞光:一棵长满金叶金果的大树亭亭如盖,正眼见着从庄内拔地而起。
那些乡农百姓何曾见过如此阵势?仿佛身临龙宫玉宇,见到梦中天堂,一拥而上,冲将过来。这些原本围在庄前瞻前顾后的武林高手,反而不似他们这般心思单纯、目的明确,当真是:趋热性能惯,贪饕死亦轻。只一霎间,反而将身怀武功的诸人冲得七零八落,撞在身后,离那大门越来越远;可怜这些门派高人,空有一身本领,被挤在人群之中,连转身迈步也不能,纵然有一千种辣手凌厉的招式,也施展不开。有人倒是用内力震倒了两三个临近的乡民,但他们一倒,后面人的脚也刹不住车,反而连带他也一并踩踏在脚下,轰隆隆从他身上踏过去了。那大庄之内,摇钱树下,立刻密匝匝挤满了人,反倒将最先来的那群当真觊觎弇洲派绝学的“高手”们挤到了最外面,无处立锥。
喻余青一拉王仪,轻声道:“我们也靠近看看!”他本就轻功卓绝,自有了千面叟身上的数十年功力,还有中了那怪蛊之后,身体经络似乎更为便宜控制,随心所欲;若层层遮掩那心口发黑的可怖疤痕,平日里不去看它,倒还真不晓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他叹息一气,挟住王仪,轻飘飘地旋身穿过那丹砂红门,人只觉得头上风声一凉,抬头看却哪里瞧见人影?他早已攀住门廊下方的吊柱,掣手一翻,已经倒悬在横梁之上。便似一只大鸟,寻落栖息,连枝桠也不过微微颤动。下头少说百千人数,居然对他的行动毫无所觉。
只见那庭院之中,人人围着那冠盖巨大的华美宝树,跳跃攀援,与话本故事中的“摇钱树”何其相似!可是无论怎么撼动摇树,那纯金叶子却总也不掉下来。只听先前那开庄门的老管家又道:“各位想要金叶掉落,富贵团圆,倒也不是不能,请跪下来朝我家主人磕三个响头,以全拜谒之礼,此神树自当有馈赠。”
各位百姓一想,我等上神岛来见神树,本就没有什么不能磕头的,再者平头百姓,日常见了乡绅也得给老爷磕头,膝下更无贵重,当即跪下来,砰砰磕了几个大响头,只听花啷声响,一抬头看,那金叶子果然纷纷扬扬,下雨似的落下来。人们看得呆了,那金子沉甸甸坠入手中,又不敢置信地放入牙床咬上一咬,跳脚大叫道:“真的!真的!”急忙扑在地上,抢夺漏落的金叶,片刻间地上仿佛被抹过一般干干净净。突然有乡民喝道:“喂!你们刚才又没有给老爷叩首,凭什么现在也来抢我们的叶子?”
那些人正是此次来挟夺弇洲派的武林人士,平日里自持甚高,这一趟来是要弇洲派改投门下的,要挫的正是弇洲先生的锐气,怎么愿意在这里向弇洲先生叩头?但那金叶子哪一个不是十足真金,自然有贪财的也忍不住想要;这站在树下人人有份,即使你不想捡,那叶子也尽往你身上砸,真所谓财往口袋钻,挡也挡不住。可那乡民都是些穷惯了、在钱财上定然睚眦必究的,当即便冲上来与他们理论,里里外外,当真是秀才遇到兵,反而将一众武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老管家抚须笑道:“是了,我们来往乡邻,讲究诚心。既然几位客人也想要叶子,那请再诚心实意地向我家老爷磕几个响头吧!宝树通神,心诚则灵,再赏各位一轮金雨。”那些百姓便鼓噪起来,叫那些人抓紧跪下。你纵然天大本领,又怎么和一群乡野山民理论?只听得周围俚语齐飞,口沫四溅,有年轻的经不住事,便与乡民推搡起来,那几百人助力对骂,百来只手脚各种相加,你哪里是对手?
还是其中一个有些头面的人物,人号“铁面儒”的韩矮老,他属于不正不邪的中间人物,显然这趟来是有人请动他助拳。他倒是拿了定当,心想与这些蠢民相缠,何时是头?磕头的事,又不是没有做过。哼一声道:“弇洲先生也是一代大家,既然他发了话,我就是给他磕几个头,又能怎地?”一面向其他人打眼色。于是来人一起跪下,也齐齐给堂上磕了三个响头。他们尚未磕完,那摇钱树陡然一阵狂摇乱摆,金叶子像狂风骤雨般摔落下来,砸得乡民们啊哟乱滚,却不敢避让,都抓紧一面打滚,一面按着那尚未爬起的那些江湖人,将金子抢入怀中。江湖侠客平日里横得惯了,哪里受得了这般乡野小民的怄气?争斗之中,习武人毕竟占有上风,见那乡民仍然敢来以多欺少,仗势抢他们的金子,争夺之下,一怒便一掌挟风拍出,哪里顾得上收力;从未习武的人又哪里挨得了这般打?登时被打飞出数丈,头撞在树干上,居然咽了气。那乡民十里八乡都相互认得的,到底沾亲带故,谁能见得亲戚被伤,当即仗着人多大叫起来,一时狂撕乱打,要捉他们去报官;武林人手足无措,只得展开硬功夫,和他们拼打,但双拳难敌四手,有人喝道:“你们再不退开,要下杀手了!”可他们伤的人越多,混乱便愈发加剧,一时间黄金树下,顶尖的武功招式和乡下人的摔角狗爬式的撕打混做一处,鲜血点点滴滴,溅上那黄金的叶片。
此情此景,看起来真是混乱中带有一丝诡异,谁也料想不到始作俑者却在后面的厢屋里,用一面机关窥镜看着此情此景,放声大笑。
贝衍舟笑得满脸通红,爽快已极,道:“打得好!”文方寄却满脸懊色,道:“你用什么也不知道的乡下百姓做自己的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了?”贝衍舟奇道:“他们自愿来抢我家的财宝,自己为了做强盗和旁人扭打起来,难道怪得了别人么?”文方寄涨红了脸,道:“你是邪魔外道,利用人心,却轻巧巧把自己摘出去。”
贝衍舟道:“可我也要活命啊。凭什么只准你正人君子活命,不准我邪魔外道活命?”文方寄争辩道:“你自己要活命,却赔上了别人的性命,你难道不觉得于心有愧吗?”贝衍舟道:“那些人赔上我门人性命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于心有愧呢?他们恰才根本不知道那是傀人,不也轻松便拧断了我家仆人的喉咙?”文方寄气吼吼地,一时居然辩不过他。
他们身在庄中的“万卷斋”内,贝衍舟对旁边一名仆从示意,仆从立刻从中浩瀚藏卷之中找出一副卷轴图纸,恭呈献上。贝衍舟将卷轴展开,交给文方寄道:“这是你家文翰如堂主定的物件,这是他签字画押的图纸,你看好了。”文方寄见到的确是家中的堂主印信,可尚未看明白那图纸中画的究竟是什么,贝衍舟已经点燃了卷轴,鲜红的火苗立刻便将易燃的绢帛烧做一团;文方寄惊道:“你做什么!”贝衍舟笑道:“既然是独一无二,那做过了,便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留着一分念想,徒增事端?”文方寄还要说什么,他却将那火卷抖在地下,对旁边一名仆童说道:“带文小公子去交付货讫吧。”文方寄将信将疑,可那仆人做了请的手势,却不好不走,跟着人往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