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28)
他便在那时候认识了这两位王潜山的传人,大一些的男孩古灵精怪,已是一身市侩油皮,滑不溜手;但小些的女孩却仿佛一块璞玉雕就,虽然时而痴傻,却实在讨人喜欢。他们胆大包天居然敢在老虎身上拔毛,偷到几位武学大宗师身上来,原也是惯偷了。
文方寄觉得好笑:汤帮主虽说是个帮主,到底是丐帮的,穷得浑身只剩下碗碟响,他们能偷到一文钱都算是他们本事。可和这两个聊开了才知道,他们原不是来偷汤光显的,更不是为钱;只是摸错了地方,要去偷的是隔壁的卑明真人身上的一封书信。
‘你帮我们,我们也帮你。’那猴小子笑嘻嘻说道,‘你在他们旁边朝夕相处,随应伺候,偷起来可容易多了。’
这话倒也不假。‘我是能帮你们,可你们能帮我什么?’
那女孩凑上来,柔佾般的手掌只是在他身上浑不着力地推了推,和他所知的所有解穴手法都不一样,但是……他被汤光显独门打穴手法抐过的穴道,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儿解开了。她两指一捻,捆在脚踝的厚重麻绳也应力而断,文方寄看得愣神,一时说不出话来。听她软软道:‘怎么?我可以教你。这样你以后被那老头子点中穴道,也不用委屈,自己便可解开了……’那猴儿也在旁撺掇:‘怎么,这你就傻了?我妹妹可还有一身的本事,除了年岁差些,哪儿也不见得比那老乞儿就差了……’
文方寄太想逃开汤光显、去寻贝衍舟,更兼少年心气,正是赌气硬抗的时候,便答应了下来。他们教会了他冲穴的方法,甚至还教了别的;他也如约帮这两个孩子盗到了他们所说的秘匮,过程顺遂,但结果不尽如人愿,在得手后逃走的途中被汤光显和卑明察觉了。汤光显大怒,一双大手蒲扇似的压下来,五指如钳般拿住文方寄额前脑后神庭、后顶二穴,只按得他头晕脑花,烦恶欲呕,情急之下,不自觉便使出这两孩子先前交给自己冲穴法子,居然忽地振开汤光显的拿穴,脚下抹油,让他捞了个空;那两个孩子也同时窜出,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居然出其不意将老乞丐狠狠绊了一跤,接住文方寄,一齐奔出观外。汤光显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跳脚,倒还是那被偷了文书的道长仿佛没事人一般笑呵呵地在一旁劝慰——‘不妨事,随他们去吧!’
他们便一起逃了——有些嚣张,有些解气,也有些报复的痛快。
从那以后,他们三人便一同行止,听闻他要去寻贝衍舟,那两个孩子也欣然同往。文方寄一路见玉儿武功愈来愈高,比起他先前见过的十二家、以及汤光显的南派丐帮功夫都要来得厉害轻易,免不得生出向往窥看的心思。玉儿也不藏私,任由他看,也有问必答,如此有教有学一段时日,倒是文方寄自己不好意思,问及师承,两人却无可奉告,于是浑浑噩噩地撮土为香,结拜做了兄弟;好笑的是,为了非要占他一头,反而是这两个小的做了‘大哥’、‘二姊’。
后来,文方寄在行市上贸然出手相救贝衍舟、从而落入北派手中,被关在牢里,又是这一对‘兄姊’来偷偷看他,劝道:‘还是算了吧,我们若不静心练上十年,是断不敢再来和他们硬碰硬的。’
他那时也是疯魔了,心想十年之期,自己纵学会了,又能来得及救谁?难道就没有更快的法子、更便宜的捷径吗?
——有的。
那个人精般的猴儿好像早等着他这么问,施施然答道:有的。但是……我们得智取。费工夫,你都得听我的。我先问你,你肯为救他做到什么地步……?
那一天,他身上被悄然种上了第一支蛊;也是同一日,两个小娃娃大鸣大放地拦住北派的大当家禤百龄,‘我们也想要加入北派,’他们这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好吧,你们有什么本事,亮出来瞧瞧?’
‘我们是潜山散人的弟子,精通蛊盅之术,’石猴儿扳着手指,‘也懂得龙图、龟数、凤文……’他装作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挨个瞧过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这些够不够啦?’
纵使他们本领低微,王潜山的本事十成还学不到半成,北派也断然不会放他们走了。这可是所谓撼世绝学,原本单一样凤文便闹得天翻地覆,这两个孩子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杀手锏,既可以拿捏十二家的软肋,又可以验证贝衍舟给出的十二楼图谱真伪与否,而且童稚之心,最好教养,禤百龄可谓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养到如今两人便如他义子一般,在派中地位尊崇,本领更是独一无二。
喻余青支着下颌,原本有些困顿都给他说精神了,忍不住道:“原先十二家视若珍宝的传家秘笈,如今连两个孩子都用得出神入化,北派岂不是得有一群人学会了?那还有什么好说?”
王樵摇头笑道:“凤文不是靠学便能会的。”
文方寄道:“龟数单看时,不过是一堆晦涩难懂的数术常理。而至于龙图,石猴他们记得全与不全另说,有庐陵王家的两个前车之鉴,即便是放在他们跟前,他们也不敢学。”
王谒海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因为想要抢夺家族大权而私学《龙图精要》,一个陡然病疴沉重,体虚气寒;一个则暴汗血涌,脉塞气壅,都是极其残苛的走火反噬之兆。
“那这当初名震武林的登楼三秘,反而如今成了最无用的东西……只能用来要挟十二家,牵制贝先生罢了,学不到,算不出,碰不得,”喻余青哑然失笑,“那他们最要从这两个孩子身上得的——”他脸色一变,显然想到了是什么。
“没错,”文方寄缓缓道,“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都是这蛊最合用。曾参与过当年灭门你们王家的对头,身上都有余蛊未消,令他们心神不宁,十二家握有这两个孩子,放出话来,那些人自然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纷纷过来投效了。禤算盘的算盘打得真好,他一面让两个孩子替他们消解旧蛊,一面却让他们偷偷换种上新蛊,这样他们的情形便时好时坏,反正也可以以这两个孩子学艺不精,年岁尚小来搪塞;也让这些人既做了饵料,又还得时时依附北派……”
“那你身上,又为什么会种下四只蛊母……?”
文方寄瞧着他脸上那一半蛰伏着的纵横瘢壑,“你当真猜想不到吗?你身上这个丑怪东西,看上去让你变得可怜兮兮的,它不也是你如此强韧的由头?你当年在蟾山上,单是一出关,便将所有蛊母的精血气脉吸了干净,来确保自己这蛊王的地位。但如今呢?你还足够强吗?若是你不够强,新的蛊王会同样吸干你的精血气脉……若是你死了,新蛊王也会在余下的蛊母中诞生……”
“你疯了!”喻余青猛地站起来,打翻杯盏,“你打算把自己变成蛊王……你根本不知道这东西的凶狠——他会钻进你的心里、头脑里,要了你的命,吞食你最重要的部分,令你生不如死——”
“——可它也给了你绝世神功!!!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凭什么你能,我便不能?”
年轻人愤然起身,将面前残酒一饮而尽:“看在你们救过衍舟的份上,我把话都挑明,也不算占了你们便宜。前面是一张早已织好的网,就等着你俩跳进去。那时候,诛杀流毒至今的凤文传人,手刃堕入魔道的南派教宗,是为武林除大害。……之后碰上,便是两厢敌对,别怪我不念及往日的交情。”
但他硬撑着背脊,一挑船帘走入北风冬夜时,仍然忍不住轻声道:
“我劝你们别去,就在这儿拨转船头,泛舟湖上,躲入青山……两耳不闻世事,管那些过往因缘,前尘后果?不知检点任青天白日去看,它们难道还会说漏了嘴?……”
他憷然一哂,像是自嘲,也像是见到了什么明朗的、伸手却握不住的春日;或者木鸟扑腾着双翼落入掌心后,它势能耗尽渐渐止歇的样子。
第八十四章 多藏必厚亡
离了人声,湖水裹挟碎冰撞着舱壁的声音便在夜中显得尤为突兀。喻余青精神不济,浅睡了一会儿,醒来见王樵还团着身子,一边抠脚一边抻着脖子,望着油灯在舱板上的烛影不知想什么出神。便叹了一声,道:“明日里至淳安,我已让老薛备了车在岸上,我们这就去吧。”
王樵转头望他,脸上欲言又止,终归合身将他抱住,埋头在他颈间,道:“我只怕苦了你。”
“我是苦惯了的人,这几日已经是赚来神仙日子了,我还有什么苦的?”喻余青笑道,伸手去推他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你不必为我多想,我既然自己做得,自己也当得。你若为了迁就我便改了性子,瞻前顾后婆婆妈妈地,那我们不若还像往常那般不在一起的好。”
王樵叹着恼道:“可他们定了陷阱,必然是要害你。算好了拿你做顶缸,你还得送上门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你身子又还没有大好,不然我看还是……”
喻余青故做假意地把他一推:“怎么,三哥现在功力深厚,本领遮天,嫌弃我派不上用场了?”他用了些小擒拿的劲力,嘻嘻一笑,“要不要我也试试你?”王樵去捉他手,两边指腹推搡,指缝缠连,来来回回几下攻防,喻余青拇指摁住他心口轴线,轻轻道:“你输啦。”王樵握着他手腕,把手指和他扣紧了。喻余青指甲仍然不规矩地抠着往他衣襟里钻,王樵终于忍不住使个巧劲翻身将他摁在身下,两人都一声低喘,呼吸也重了几分。
王樵俯身在他身上便像野兽衔着猎物,咬着他喉结吸吮不够,还要来吻咬他脖颈下颌,喻余青轻挣着他道,“你停一停,我有话跟你说。”
“等会儿说行不行?现在……忙着呢……”
只能哭笑不得硬搡开他,半哄半骗地道:“就一会儿。”他拨开老大不情愿的男人,道,“你往外头瞧一眼。”
王樵半信半疑,掀帘往外一看,呼吸的白雾结了冰硝打在脸上,面前景象也把他唬得一怔:以他们所在的小舟为轴心,往外三尺方圆的湖面结了冰,整个把小船冻在当中。按说这湖波万顷,要冻结也是从岸边冻起,湖心水深浪涌,结冻是万难之事。正瞠目间,只见船舱中人掌势一收,一股柔劲透出,那冰层陡然碎做万片细珠,在月下激起一层银屑,便消弭无形了。水面上虽然有冰渣沉浮,却也再难能在波动中连结成片。他惊的三两步踏会来,抚着喻余青身子上下打量:“这是什么?”
喻余青道:“这是那玄铁寒气练成的玄冰掌,这几日行舟湖中,以这冬日湖冰寒气为媒,天天浸练,渐渐已经可以收发自如的操控了。”他行功如此,令三尺内湖水冰冻,船舱内依然温暖如春,这寒掌真气是隔着舱壁送入外层的,内息控制可谓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