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14)
王樵苦笑道:“我还算是个出家人,怎么能老是回家来?你把家打理得太好,我一回来,便不想走了;太过消磨,那是不成的。”
“那便不走,成吗?”
他叹了口气。“姽儿,我对不住你。”
“那没有什么。虽是贝先生许的,我本也是硬要跟你……你给我这身份,还让我像个人形,又把争儿交给我……我很满足,也很感激。以前在旦暮衙里,做得便多是鬼生意……后来也算是当真的孤魂野鬼,被贝先生收缝了新的皮囊,无处可去……我本以为,这辈子也没法再做个人了。我也想有家,有个可回去的地方,有孩子绕膝。现在都有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她慢慢点上新烛,“这些冤魂里,本也有我一分业障。我只想照顾好你,照顾好争儿,照顾好这家,也算赎了罪孽,勉强弥补一些。……但你知不知道,你让争儿和他来往,便是在把争儿往刀尖上送?”
王樵讪讪道:“没事的。余青他有他的分寸,不是坏心。他往争儿耳上印了这个,是为得让旁人都不敢动他,这是在保护他。”他缓缓拿出那些书信,“北派五年经营,也不是白饶的,要向十二家和南派叫板了;十二家夹在其中,首当其冲,他们中谁都有可能为了我身上的凤文而为难你们。”
姽儿轻哼道:“你信他,我可不信。五年前,若是没有仪姊姊替你挡那一劫,又或者他手中剑多往前送得半分,那土坟下埋的便是你了,那时候谁来替你在这儿树上牌位,添点灯油?樵哥,那人早不是你认得的喻余青了。他这些年来江湖人称‘鬼面青狐’,都说是杀人如鬼,不分稚弱,是第一等的大魔头。千门百会里有想反出南派的,他不带部众,一人去便将对方的寨子平了,寨中首领连老携幼,挑了十三个首级在寨门上头。如今南派里再没有敢对他说二话的人,连南丐的汤光显,也和他做了一碗水的交情。”
王樵却问:“你看过那帖子上列出的名单吗?”
“看了,虽说多半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
王樵朝面前的牌位拜了拜,扶着腿站起身来。
“那些都是当年害死咱家这些先人的罪魁祸首。”他哂然一笑,“他是回来替我报仇的。”
在姽儿看来,那倒也全然不错。灭门之仇是血海深仇,即便倾尽一世报复到赶尽杀绝也不为过。王樵出了后堂隔室,将争儿抱在床上睡了,自己仍不换那副道士装束,提了拂尘,长发胡乱一挽便要出门去,急忙追上去问道:“你一大早地又要去哪里?你才回来,争儿醒来找不着你,又要一番哭闹了。”
王樵道:“他要去杀人,我自然要去救人。”
姽儿急忙扯住他:“你疯了!让他杀去,我虽然不喜喻余青,但他要杀的那些人难道无辜?就算有人要施善法、渡众生,也轮不到是你。祖宗面前,你如何交代?”
“把对方赶尽杀绝,也不算是交代。更何况你我都能看出来这其中蹊跷,名字被列上格杀令的当事人自然也能。余青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旁的人一查便知……”他顿了一顿,“若是仇家点名道姓地要来杀你报仇,你会怎么办?”
姽儿道:“我什么也不做,我等着他来。但他要敢动争儿一根毫毛,我便拼命。”
王樵苦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见怪。那些家伙却没这份血性,他们自知正面打是打不过的,自然要躲起来。但这江湖帖一发,全天下都晓得是南派要与他们为难,谁敢收留?他们要去的地方,便只剩下一处。”
“你是说……北派?”
“是啊。北派抢先收容了这一批人,却是要我投鼠忌器……余青把他们当仇家,他们却拿这些人做筹码。与其由着他们来啊,不如我先去了,看能不能在三方不可收拾之前,把这事解决了最好。”他悬起手来,想要拍一拍自己名分上夫人的背脊,却终于又放下了,“争儿和家里都交给你了。”
姽儿急道:“你一个人能怎么解决?十二家那边也有信来,要是他们找上门——”
“他们不会的。若是送了礼来,你就先收着。”王樵安慰她说,“当年我们没有办法,也没得选;能逃过一日算一日,连求人救命也不敢开口;现在不会了。”
姽儿不说话了;她静静地伫着,脸上看不见表情,像个玩偶娃娃。半晌,她道:“那至少也带着剑去。”
王樵迈过门槛,臂上拂尘轻搭,回头笑道:“一直带着呢。”
叫做冯颀的少年浑身颤抖,双手撑地,缓缓朝后爬开;父亲的血嵌在地砖缝里,蜿蜿蜒蜒追他脚来。他脚腕处露出一截,一块青色的印记烧在脚踝,似是个鬼狐的形状。这索命追魂的印记有一天就突然出现了,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碰着了哪儿青紫了一块毫不在意,直到过去好几日,才在厅堂里见到那封令人闻风丧胆的帖函;父亲冯天亚和叔父冯天勤在堂上大发脾气,要求彻查每一个进出山庄的人,又安排人手加强防卫,再提起笔来给帮得上忙的熟人和亲信写信;他提笔的手抖得墨汁淋漓,只得卷起袖管,胳膊上也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一模一样的青色印记。
那帖子上说,鬼面青狐留下青印,无论天涯海角,必来索命。他也就罢了,如父亲、叔父那般的高手,居然对谁在身上留下如此明显的印记浑然不觉,连个影子也查不到。他原本也不在意,家中重兵防守,一只老鼠也爬不进来,父亲又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遍邀江湖同道来助拳,难道他南派教宗便有三头六臂,能敌得过这般准备?
可事到如今,却不由得他不信。他想起父亲前日里睡到半夜,汗流浃背,陡然起身至他房里,将尚在酣睡的他唤起,塞给他包袱银钱,神色恍惚、两颊深陷,显然这些日子过得反而生不如死,更显得手腕上那一道青印有如厉鬼,语音发颤道:“颀儿,你快逃吧!只逃得你一个也好……这儿有银钱,你改了仆人装扮,从后门出去,走出三里,再换成妇人的装扮……”
冯颀娇生惯养惯了,日常里谁敢多吼他一声也不成,衣裳上多一道污渍也断然不穿,怎么可能愿意扮作仆人,再换妇人?当下跳起道:“爹,管他什么青狐白狐,是人是鬼,随他来就是了。我们九恶山庄难道还怕他吗?他南派教宗好了不起,我看他这么多天也不敢来,怕是早看见我家的阵势,给吓跑了!”他见父亲不语,以为自己切中肯綮,又道:“儿子宁死也不做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辈,更何况是抛下爹爹和叔叔?豁出性命,跟他拼了就是。再说了,江湖寻仇再大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们什么时候和他南派有过瓜葛?”
冯天亚嘴唇干枯发白,许久才道:“有瓜葛的。”
冯颀跌在地上,蹬脚抻手,徒劳后退,看那戴着漆黑玉面的家伙跨过父亲和叔父的尸身,朝他走来。他是一个人来的,和冯颀料想不同;他总想一个南派教宗,定然所到之处声势浩大,带着多少打手下属,将他们山庄团团围住。他家里人也这样打算,因此五里一哨,十里一岗,早已安排妥当。谁料他只有一个人,谁也没发觉时便已在堂内,爹爹和叔叔看见他面具时便认出他是谁,更不打话直扑而去,两人兄弟联手,使得都是一般掌法,合璧起来,威力巨大,一者攻前,一者袭后,互补破绽,这是拼命的招数,若是对手实力强劲,那二者之一怕是难以幸存,但却把机会让给另一人,能够一击奏功;这是一招以命换命的凶残打法,兄弟俩显然是抱着必死心态,出手毫不迟疑。
冯颀从未见过父亲和叔父一上来便使出这般拼命的掌法,一时看得呆了;却见对方手中黑剑轻轻一晃,双掌倏然穿出,只一招,冯天亚、冯天勤便如败絮中革,倒撞下来,两眼凸出,额间至百会各有一道细细血线。冯颀一时顾不上害怕,急忙扑到父亲身边想要查看伤势,手一碰着额头,那血突然如注喷出,头壳居然从中分作两半。他吓得大叫一声,仿佛倒长八足,站也站不起来,以手脚撑地,蟑螂一般向后爬行。突然砰地一声,撞在案几脚上,才发觉自己已经退到了墙根,退无可退;只听那人温声道:“我此番前来,只和有青狐印的人清算讨教。山庄里其他人与我并无仇隙,若是不想送死,还请不要出手。一旦出手,可别说我喻某人事先没有提醒过。”家丁、援客、弟子都在外面,但见了这般情景,目眦尽裂,连气也不敢喘一下,哪里还敢上前挑战?
有两名大徒弟见恩师惨死,拼了性命不要,冲进厅内。喻余青掸手一拂,只卷起一阵袖风,便将两人摔跌出去,头撞在柱子上晕得不省人事。“再来一人,我便杀满门,是非轻重,请各位自行掂量。”他温言好语,仿佛闲话家常,“这二人身上命债,只让他俩两条人命作抵,难道委屈了吗?”九恶山庄既然敢取这样的名字,自然作恶多端,寄在冯天亚、冯天勤身上的何止两条人命?便怕是将九恶山庄一门上下所有人命都赔上,估计犹有找头。但行恶之人往往不知恶之为恶,冯颀颤声道:“就算我爹爹、叔叔得罪过你,我可没有啊。你瞧,我才多大一点年纪?我……我从未杀过人的。”
喻余青蹲身下来,摘下面具,轻声在他耳畔道:“你可曾在一个雨夜……在长江之上……围攻一船运沙救灾的官船?”冯颀惊讶地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孔,目露痴迷,一时间居然忘了逃跑,也忘了矢口否认,便似被魇住一般,轻轻点了点头:“你……怎么会……知道?”
“你央求爹爹,带你来看杀人取乐……说你什么杀法都瞧见过了,在江上杀人却头一回见……你虽然不敢杀人,但却是看杀人的一把名家啊。你嫌弃一刀槊在胸口太过庸俗平常,要你爹爹吩咐人先斩下他长子的头颅来,让他瞧着……是也不是?”
冯颀仿佛回到那夜凄冷雨水之中,回想起自己快活喝叫的声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又紧接着惶然起来:“不是的,不是的。我……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况且老天也罚了我们,我们整条船都翻进了水里……我差一点便要死在洪水里头,我们已经受了惩罚了,很重很重的惩罚……况且我没有杀人啊,我就是笑了几下……那真的很好笑,离得那么远,在一个钵似的船里,便像在看斗蛐蛐儿……你瞧,斗蛐蛐时,打得烈了,腿脚齐飞,一个‘倒金斗’头也咬下来,那叫一个好看,谁不喜欢呢?……我不是故意的……”
“是吗?”喻余青柔声道,“我再给你看一样物事,你看看好不好笑?”
九恶山庄的诸人听到少主人最后的响动,就是一声惨呼厉喝,抢过去看时,只见屋里那索命身影已然不见,冯颀靠在墙角脸色煞白狰狞,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外伤,居然是活生生被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