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42)
他听见自己尚且稚嫩的声音:‘你在和谁下棋?’
老人摇了摇头。他的手停在一步上久久不动,浑没在意地答道:‘和天地六气。’
‘六气?’
‘就是阴与阳、风与雨、晦与明。’
王樵似懂非懂,但他倒是喜欢这个想法——和看不见的对手下棋,那种随性特别自由,不拘一格,是他惯常在家中的棋师那里学不到的——他们总是要一板一眼地打谱,把游戏变作了教条。他性生闲散,最不着急,便掇块石头,坐在旁边撑着下巴去看。他看了很久,自个也有了主意,把白胖的手指指向一个位置。‘下在这不好吗?’
老人的指节一顿。他似乎才真切发现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孩子,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观棋的?自己下得太过于专注了居然毫无所觉。像是一阵清风剪过春草,天地顽石化成的精怪,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你看不见,但那儿已经是对方的地盘了。’
‘它的地盘总是在变,这会儿已经让出来了。’王樵抬起头,一阵风来,落英缤纷,白色的花瓣随风落在棋盘上;树影婆娑,在阳光的映照下缓缓地改变着它铺在棋盘上阴影的位置。“我们得快点。”孩子看了看天上的云,‘一会儿一切又不一样了。’
那杨花也有一瓣落在他的指尖。他将那一瓣往对垒的两军当中落下,那棋枰的横竖交界连接起了所有的局面,所有的平衡。
“你——”老人惊讶地想要抹去那白色的一点,“这不对,这不符合规则——”
“你知道吗?风的棋子肯定不是圆的。”
‘那要是再一阵风来,’那老人狠狠地说,‘一阵风来就能让这些——’
‘一会要来的是雨,’孩子说,‘你看那云!这棋枰上的春秋已经变了。那儿的时辰想必和这儿不同。”
老人的手顿住了,他转过头来看他,他的脸孔在晦明的变幻下也像光阴一般万端难测。“……你叫什么?”
风吹走了落花,但也遮住了树影晦朔;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王樵从梦里惊醒,身边空荡荡只剩下雨水的潮气;怀抱犹温,人已不见踪影。他匆匆坐起,衣衫凌乱,大半个身子还裸露在外,四下逡巡,见那人坐在槛外雨中,眺望远山翠色。头发被雨水沾湿,黏在脸上,眼底雾蒙蒙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月淫雨靡靡。入梅后愈发变本加厉,天始终灰沉沉的,四处带着一股昏沉潮湿的压迫感,当真是野旷天低树,若你站在十二楼顶,便会觉得那天不足盈尺,仿佛触手可及。
王樵却喜欢这景色,雨水洗后的山色出落清俊,特别好看。他睡了久违的安稳一觉、这时被雷声惊醒,衣裳上全是回潮的印子。“阿青……?”才唤一声,手指没捞着袍角,便听他道:“……他们来了。”
“……什么?”王樵这会儿还眯瞪着,十分想揽着人回笼温存,绵雨里天光黯淡,伴着沙沙声最是好睡。“三哥。”喻余青轻声道,“如果我输了怎么办?”
远处传来的人声渐渐鼎沸,如同在回音壁里四处撞动不休。沿山的客道密密麻麻地聚集着蓑衣斗笠,那让大家看起来都像是一样的人。报客的登鼓敲起来了,天色也少许亮了一线,雨像是雾飘在风中,若有若无。
王樵道:“还有我呢。”
“就我们两个……不够吧?”
“哪里不够?很够了,不能再多了。你还想要谁?”
喻余青笑了一声,他好像低低说了一句什么,王樵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对方却直接从栏杆上跃了下去,“比了掌也比了剑,”他挑衅起挑起一边眉毛,好像风轻云淡,顽皮笑道,“比比轻功,追上我便告诉你。”
一切都陈循旧制,一楼的正堂先点起灯, 毕竟天色太暗了;十二家的主人从顶层拾级而下,迎接八方来客。登时从正厅到校场,前厅到后殿,两侧耳房,廊下搭棚坐地,直到外庄都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许多向来极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隐逸,这时也纷纷现身。各路武林人物之中,以少林派证空法师、武当的卑明真人,昆仑派的阳乌子三位大师为泰斗。而顺之向下,如今威势最大的,自然是北方五省盟主,统一了从丐帮到鲤门、黄河帮到金刀响马等数百个北部大小帮派——从而人称“北派”的巨大联合,盟主廖燕客身若猿猱,断眉横目,一边结发束百辫,另一侧却披散头发,是幽蓟一带的浪客打扮,为人极为魁梧雄健,行来也是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八教紧随其后,灵枢上人峨冠博带,布袍草履,年约四十之上,神清皓月,貌古乔松;身后尉迟启珏白睫白发,连瞳眸都浑如玉絮,中央有如琥珀般轻微一点漆黑,上下一领素纱白衣,更衬得唇如点朱,领一干人进来,若不是知道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邪教中人,单看他二人气度,一干教众都飘飘然有神仙之态。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各大门派陆续赴会,各路英雄越聚越多,但不少是来瞧热闹的。效仿当年堰天灾之时,以及导致其后震动江湖的“黩武”惨祸的导火索——一百年前就在此地此楼,一场汇聚群豪干政的盛事也是如此,在淫淫雨夜,新楼落成,群豪毕聚。自那夜之后江湖凋敝、门派散落,不知多少秘笈武宗从此断绝,直到如今,武林才又复如此盛况。
因此纵然北派明知道王樵等于是绑着他们往明路上走,实打实被反将了一军,也不得不顺着规则来,谁也不愿缺席这样一场登楼盛会,那岂不是自认自己比百年前敢于逆天而行的祖宗前辈们矮了一截?如果没有这般相同气魄,又如何能在江湖服众、统领群豪?廖燕客是自有雄心打算之人,洵是盛会,正是他震慑群雄的最佳时机,纵然明知十二家如此做法便分了主客,又请了公证,再将他身份降得跟旁的小门小派没有区别,仿佛下马威,他也不得不来。
禤百龄随众而行,在他身边道:“南方与北方不同。北方粗狂豁达,派系观念极重,一时认作主从,便是一世的主从,绝无半途悔改、中道退出的说法,即便有所苦衷,那也被人瞧不起。南方蛮子见风使舵,派系縻杂,纵使强如蟾圣,也无法令他们俯首称臣,只要露出少许劣势,他们就会脱离关系,聚众反水。”
廖燕客咧嘴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我给那个生事的蠢小子还一个颜色看看。十二家原本一盘散沙,棋至终盘,居然被他硬生生盘出一条活路来。”他目光扫过主座上的待客人,“哪一个是那个姓王的小子?”
禤百龄皱着眉头一个个看去。“他不在。”
“不在?”形相威严的旷放男人径直往客座的首位去了,他看着对面尚且空着的位置。“这不都是他挑出来的破事么?”
“鬼面青狐也不在。”禤百龄缓缓道,“十二家主事人众多,不知道在耍什么花样。”
有人鼓噪起来:“喂,那个凤文小子不在吗?是他发的江湖帖。”
“卑明大师的关门弟子,早就想一睹尊颜了啊!像大姑娘待嫁躲躲藏藏算什么事?敢情我们今日是来喝喜酒的吗?”于是一阵哄笑。
“该不是临阵脱逃了吧!听说他现在是十二家的族长……这可真是奇了,不知道武当派的脸面该往哪里放呢?大概是怕师父责罚,躲起来了也说不定?”
正议论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从外庄的边缘开始,有一道人影翩若蛟龙,从众人头顶倏然掠过。只见来人半张假面黑玉雕成,另半张俊脸眉目含情,唇角一抹笑意盎然,仿佛志在必得;不过匆匆一瞥便令无数人神魂颠倒,仰着脖子跟着他足尖轻点,如踏清风细雨,飘然而至,浑不借力,直至人已经落入十二楼正厅当中,不少人还仰着头探长脖子,双目发直意犹未尽地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这人是谁?”“这轻功造诣到了如此地步,怕不是独步天下……”“那张半脸……鬼面青狐果然名不虚传……”
纷纷之时,谁也没在意自己身遭仿佛也卷过一阵飓风,好像有谁硬生生从身侧或贴或滚地而过,撞得一群人歪歪倒倒,好在场内人多拥挤,一时都以为是对方为了看那人而相互推搡,免不得互相指责,骂骂咧咧起来。
堂中尽是各门派掌门、武林名家大宿,济济一堂,只见那游龙身影倒旋而下,落在人圈围成的正中。廖燕客玩味地打量这位和自己南北齐名的人物,“你一个人?”
北派密密匝匝像行军布阵一般来了许多人前呼后拥将廖燕客簇在中央,但与之齐名的南派教宗却只孤身一人,渊渟岳峙,在无数好手当中更显得秀立拔群,仿佛一人便是千军万马;朝他一笑拱手道:“廖盟主,神交已久,今日得见了。”
又一个声音道:“咳,大伙儿也不用多礼,否则拜到明天也拜不完。既然各位都到了,那就——”
众人倏睁圆了眼,几乎同时猛转身向主座的方向望去:原本空荡荡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在这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瞧着没形没相、毫无武家风范的家伙突然就这么出现在了那里,闲闲拍打着身上沾着的青叶、雨水和泥土,见众人都望着他,便赧笑道:“抱歉,睡过头了。”
喻余青道:“看来还是你先到了。”
王樵道:“算你赢成不成?”
“天下英雄面前,输赢岂能儿戏?”
“那算齐头并进,打个平手好了。”王樵笑道,眼角朝他悄然一眨,“喻宗主承让了。”
喻余青也不怕他,装不熟的客套谁不会呢?凤眼含波, 只眼尾微微一挑。“主君过谦了。”
虽然当初为争夺凤文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又牵扯到数个大派之间,王樵虽然名声在外,却实际上没有多少人见过他,再加上他这副模样就算是见过,大概也难以划分进高手范畴,谁还会费心记下。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如今见面前这人,疏身长骨,歇劲松肩,眉疏目润,浑身上下一点棱角也无,半点也没有习武人的锋锐气概,倒像是个懒散纨绔,怕连纨绔也做得不甚讲究。原本说不定还不太看得出来,可如今满堂都是浸淫武学多年的会家子,那身腰手段,举手投足里都照出一二。旁的不说,他这一左一右,一面是北派盟主廖燕客,体态如龙行虎踞,悍气勃发;另一边是南派教宗喻余青,形容似玉山倾倒,峻美难攀。
这一比之下,便感觉这卑明真人的关门弟子、十二家目前的主事人名不副实,令人大失所望了。
“王樵。” 观礼席上的敝袍老人面相清癯,精神矍铄,朝他点头嘉许,“看来好像最难的那一关过了。”
王樵从主座上起身。“师父。”他老老实实地行礼,“我猜入静和坐忘都不太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