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57)
“玉儿”隔得远了,没看到那铁链上几不可见的轻微一振,只当自己一击即中,浑不在意倒地的石猴,掐指推演那地上归元阵法,依据数理扳动那隔板机括,只听得整座楼中套层内铁索搅动,机关尽皆发出巨响,不多时,楼底传来轰然断响,好像有巨石落地,水声倏然而止。那铁索阵上的锁链全数归元,阵眼当中露出一阙圆形石门。借了少女身形的老人将石门轧开,只见里头灯火通明,居然直通中空山腹,里头叫声、骂声、求救求饶之声连绵不绝,人声鼎沸,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将死的恐惧出来,在空空的山腹当中四处碰壁,回音轰然。
他看着这一切一如棋盘算尽,在这儿合龙,在这儿提子,输赢过后在趁手抹去,黑白里不见喜悲。又不由得想到那一盘棋,棋至终盘,围绕劫争,一方不断紧气开劫,另一方不断提劫抵抗,回环往复,交错缠绵,难分胜败,也是这么一番景象。
那时他提子落子,仿佛指尖拈着是欢喜哀愁,既怕被人看破,又仿佛被人算尽。赢也赢不下,输也输不尽,一盘普普通通的棋,怎好却似活了一般,横竖间都是患得患失,焦虑不已?
他忍无可忍,猛地掀翻棋枰,黑白子滚落满地。抬头看时,才发觉对面的人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也不知去了哪里。
第九十八章 覆雨翻云手
“你说什么胡话呢,”有人尴尬笑道,“小妹妹,别这样讲话,怪吓人的。”
“王潜山若是活着,年纪都够做你太祖父啦——”
可他们旋即感觉到禤百龄和廖燕客脸色凝重,似不是说着玩的。不少人想起王潜山的独门武功,据说可以随性易容,更换形貌,因此江湖上有人见他是老人,有人见他是少妇,也有人见他是孩童。说不定正是他来寻仇,各自战战,“喂……不用这么神神道道,好似借尸还魂一般……”“大家并肩子上啊,还怕这疯癫癫的小妮子不成?”几个胆大的再度提气纵跃而上,都想着出口既在顶端,管你是人是鬼,一并打发了便是。
谁知才纵跃至一半,突然只觉心口一阵气提不上来,往下便坠。要知道轻功提纵,全凭一口真气,可这时这口气便似漏了口袋一般,嘶嘶地跑了没影。几人都从半空中仿佛撞上板壁倒栽下来,惊恐万状:“……见……见鬼了!鬼……她是鬼……”这山窟当中本就冷寒迫人,被众人这么一喊,更觉得阴风阵阵,底气便愈发不足。
女孩却不再答话,缓缓爬回机括内,伸手打算关上那扇乾坤门。禤百龄略懂机括,知道乾坤门只能由外向内推,无法反向轴转,若是有炸药之类自然另当别论,可现下谁会身携炸药?而要用内功强推,这门悬在天顶之上,无处借力。若是给他关牢了门,他们便要全困死在这里了。因此急喝道:“你这样做,处心积虑将我们全陷在这儿,到底有什么好处?你放了我们,我们都唯你马首是瞻就是。从此江湖武林,你就是至尊。我们北派言出必践,绝无反悔。”他心道人生在世,所求不外乎几,即便当真是王潜山鬼魂要来报仇雪恨,也不见得没有一笔账可算。先出了这死胡同,自然可以再徐徐图谋后路。
但却听那人缓缓答道:“不舍掉你这一大块子,这盘棋便要输了。”
群豪俱是一愕,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王潜山续道:“你以为我是为了报仇?错了。是我故意让你们杀了我的,只有北派杀了我,这一道劫子才能做成,你瞧,这接下来几十手棋,哪一步不在料算当中?”
群豪哪里听他胡绕,一时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尽了各种暗青子、铁蒺藜招呼,可飞到一半便势头力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起身离开,那门又砰地关得严丝合缝;无计可施,都纷纷调转矛头,朝北派破口大骂:“你们与王潜山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害这么多人性命?”
“若是深仇大恨,反倒好了。但这王潜山,你道我们难道想杀他么?”禤百龄叹息道,“此人之无情,已经到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地步。他对待旁人与刍狗当真无分别,对待自己的性命也同样如此。我知道佛道两门的至高修为都讲求一念不生,无我无相,但当真做到的有谁?无怨无怒,无喜无悲,一无挂碍,若真做到了,哪里还是人,岂不是一块石头?而若是一块视生杀如棋盘提子般轻巧、又有着覆雨翻云之功的石头,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我曾机缘巧合,见他武功奇高,便想邀入北派,共谋大业。一开始和此人来往并无异样,相互间称兄道弟也有盈年,但他来到晋阳总舵、摸清了我们的虚实以后,认为我们对他的‘棋局’无益,便毫无征兆地出手大动干戈,连毙我派十大好手,好在那时他身上的蛊株势尽力竭,我们才能将他抓获。我们疑心他是有所图谋、或者蕴含阴谋,至少是受人指使,查得底朝天后发现,他这举措简直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按他的说法,大地是棋盘,我们都是棋子,若是这一块放任下去,这局面就坏了……不如他先弃子,自杀一片,把这大局拓开。我想他怕是练武至极后走火入魔,已然疯了,反唇相讥:我们若是棋子,你不也一样吗?他居然说:‘对,我也是棋子之一,现在要下一手‘万年劫’出来,请你们看好了’!”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各自心中犹然腾起一股寒意。心想这局面莫说与五年之前相似,更与百年之前相似,好像棋子永远围绕着一处劫争,你提我紧,相互掣肘,永无休止,不是一出‘万年劫’是什么!心中悚然而惧,心想这人害自己子孙灭门,同党相争,亲族反目,江湖上流毒渊远,只是为了一盘棋上输赢,是何等丧心病狂?要是人连自己的生死也毫不在意,便是机关算尽,大获全胜,他又能赢得什么好处?更何况这棋若以人为子,那看不见的对手究竟是谁?他又以为自己是谁?
廖燕客一声虎吼,震得人头昏脑涨,凛凛喝道:“都冷静下来!!活人还要被鬼吓死了不成!”众人晃了几晃,头脑瓮鸣,反而不易胡思乱想,听他续道:“我们又不是所有人都被关在这里,三位泰斗,十二家不少人都在外面,如此大的阵仗他们定然也见了,不怕他们不来救人。这顶上既有暗门,那总是有办法能开。”他望了贝衍舟一眼,“况且我们还有贝先生在这里。”
在座诸人多半是武人,并不精通棋艺,但弇洲先生纵情声色,百艺皆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贝衍舟脑筋极快,一转便笑道:“这人好怪,若当真是要下棋,就算是和老天爷下,也有输赢。万年劫听着吓人,也一样可以做死,可以做双活。但照他这棋路,却像是定要下成和局一般。”他伸个懒腰,反而放心下来,“我看他并非神功大成,反而就是走火入魔,一想想岔了,连自己是谁也忘了;他为人的部分只记得有一盘棋要下,可当初为什么要下棋,怕是也忘了吧?”
他一番话说得轻简随意,不少人心中畏惧之情便去了几分,并没有人当真在意王潜山究竟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多半还是落在眼前:“可我们被关在这山腹当中,终究不是出路。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别救援尚未来到,我们自己先要闷死在这里了。可怎么是好?”
贝衍舟道:“依我看,还是要先停了周遭暗器机括,这里既然顶、腹、底各有出口,困不住人的。”众人知他是机关大家,精神不免一振。贝衍舟起身,掐指拈算方位,“各位稍坐,请哪一位暗器的名家,用暗器挨个击打我指出的铁索位置,”当即有人自告奋勇,挨个按他手指方位击打铁索链条。贝衍舟续对其他诸人道:“若各位身遭的机括发出细微响动,请立刻告诉我。”他一边实验,一边继续说道:
“恰才各位也看见了,我们进得这里,是因为洪水触动偃机,水力顶起石闸;这石门再度封死,是因为有人在天顶上盘动绞索,关上石门,放下石闸。水起石开,是所谓的天机,这偃机正是为此而设,就像我们有一个机关秘匮,里头机关的状态,一般而言有三种,即正、反、合。用正确的秘法开启,不会损伤内里的宝货和机关自身,这是‘正’;顶上盘动绞索,合上石门,就像开启秘匮后再度将盒盖关上,复原机关位置,这里头一切,便会归元,这是‘合’。”群豪都知道这一番话关乎生死,没一个敢大意,都像个学生一般正襟危坐,认真听这位先生‘讲课’。
“天顶日月乾坤门是顶部总领机括所在,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常难开,一个不小心,触及‘反’,就如机关秘匮里用错误方式打开,不仅要弹出毒雾暗器,里头的宝货也必然自毁。那时怕是这山腹会全盘封死,我们就无法出去了,请各位万万在意。”他说到这里,有人叫道:“我这里的机括在响!”“我这也是!”
贝衍舟立刻取出两枚龙爪钉,命人朝着铁索位置重重钉下,只听铮铮两声,将钉子从铁索缝隙间钉入石壁,龙爪紧紧攀附在铁索外侧抓牢山石,登时铁索便不能扯动。他道:“请哪一位擅长暗器的英雄,去发招探一探底下的机括。”有人立刻扣了铁蒺藜,嗖地向底下沿着石龟铁盒侧边打去,只听得瓮瓮声响,机括牵动,却发不出簧舌来,果然已经被卡住了。众人都是大喜:“弇洲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贝衍舟微微一笑,道:“这中央石门有万斤来重,除非有炸山引水之能,否则要牵开极难。但我倒有一个法子。”他说着,指了指那石龟周围的水势,“各位看出什么了没有?”
有眼尖的登时惊叫道:“水位!水位在降!”
“正是如此。这偃机归元,涌入来的水自然也当退去。虽然水闸和石门都关上了,但水仍能泄去,说明必有设置泄水暗道。暗道极为隐秘,难以发觉,但此时顺着水势流动,定能找到。事不宜迟,这水若是流完,莫说这山腹不好下底,没有水力相助,也无法从狭窄的泄水甬道爬出去。若有水性高的,跟我一同下去,游出这山腹,再返回十二楼顶层,我自能打开顶楼的乾坤门。”
禤百龄皱眉道:“你也要去?”贝衍舟笑道:“我自小生长在湖畔,熟识水性,论水底闭气,无人可及。再说若我不去,其他人除非抓住王潜山,逼他说出这顶楼乾坤门的解法,否则我看要打开这天顶也难。他们若是胡乱操作,倒有十成几率把我们彻底困死在这里面。”
众人闻言,居然静默了半晌,原来不少人都心知北派对贝衍舟所作所为算不上光明正大,应该说其实积怨已深。便是事到如今,那一双蚀骨银箍还系在贝衍舟双手上呢。将心比心,若自己是他,断然不想要大发慈悲,在自己活命之后还多此一举救这些人。
有个白须老儿道:“莫怪我说话直接。贝先生,你若一出去就自个跑了,或者只是袖手旁观,我们岂不是也被困死在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