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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162)

作者:王白先生 时间:2019-03-21 17:29 标签:竹马竹马 武侠 奇妙冒险 江湖武侠

“哭什么?……别哭啦,你是个男子汉了……爹和以前一样啊,就出去走走,或上山坐关,或云游四海……”
“那爹爹还会回来吗?……”
“……会啊,争儿想爹的时候,爹就回来了……”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双眼半合半闭,整个人偎在喻余青怀抱里;“走吧,阿青,事都做完啦,我也累了……我们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谁也找不到我们……就我们两个……”
喻余青咬紧牙关,紧抱着他不让哭声泄出,嘶声几近模糊:“……我不要你死……”
王樵微微阖上眼道:“……别怕……我只是有些累了,想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不行,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们说好的,前面的路要一起走,一起扛——
他猛地下定此生未有过的决心,朝那干裂的、尚且沾满血污的双唇狠狠吻下去。蛊根在他脸上一瞬贲起,尖锐的枝桠从舌苔上长出,刺穿经脉,在里头开出花朵,再长出猩红的果实滑入血脉当中。
一蛊双生,天长地久。
但从今往后,不仅要分享彼此的生命,更要承载漫长的岁月,同样的苦痛,永志无穷的劫争。
他哭得厉害,但王樵却在他的吻底笑了,突然精神十足地抬起身子,箍住那纤长脖颈,将这个吻加深得黏腻缠绵,难舍难分。他几乎把那抽噎得视死如归的小子亲得快断了气,懵懵懂懂还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双泪水浸透的眼里还雾蒙蒙的,映出那人好端端的模样,眼里黠光一转:“哎,别哭,我又没说要死啊?”
喻余青脸上像打翻了染坊铺,一时间什么色儿都有,呆怔怔地瞧着他一动不动。
王樵舔了舔嘴唇,突然跟兔子似的拔腿就跑。他飞快地翻过楼檐,往槛外长天一跃而下。
“——操你大爷的!王樵!!”喻余青赤红了一双眼睛,又羞又怒,只觉得没脸见人,哪里还敢看顾左右,拔腿便追,纵跃如飞,悬栏而下,“你敢骗我?”
远山中传来笑声:“你不想想,恰才给我吃了那么多灵丹妙药,就算死人也给吊住一口气了,我想死也难啊?”
那边厢便顿了片刻,似嗔似恼,似喜似悲,又在静默当中藏有些莞尔欢欣的雀跃,都被拾掇成好好的样子。只听远远传来一声长啸,仍带那人的风流笑意:“那便多谢姊姊赠药!”在山中空灵回荡,久久不绝。
众人齐齐拥到楼槛前寻看,只见二人身如转蓬,转眼间已散在这山川当中,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第一百章 聊赠一枝春(正文完)

又是一年,杏花春雨江南。
沿湖边儿的集市旁抻出个酒帘挑儿,建了一座酒楼,一间客栈;前两年这季节里,来往人满为患。今年有些义军流寇往来交战,免不得有些兵荒马乱,人人自危,人来得便少了。你若走进去,当头能看见一堆刀枪剑戟,和寻常酒馆不同,装扮得威风煞煞,刚转堂便有小二来问:“客官是要上十二楼去参观的吧?是赶今日里走,还是明日?若客官是头一遭来,我们这儿倒有推荐的行程,条条都安排得妥当,怕您不认得山路,有向导专门带您上山去;要想观渠塘倒灌的名景,依雨季涨水的过往,约莫还得等上五日。客官要是嫌等待无聊,往湖上泛舟,这时节也是极好的,绕过月光岛往前,能看到当年弇洲岛沉岛的胜地,如今还有虾爬子下去摸石碰运气,兴许便捡了玉石珊瑚、金银叶子出来呢?您若住在这儿,再从我这儿赁船,水靠也可算附赠租用,比外头要便宜二成。”
这生意做得是大发了,来人忍俊不禁,憋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们常来。掌柜替我们留了东厢上房,另拣个观湖的齐楚阁儿备一桌酒菜,都老规矩就成。”
小二这才从满脸堆笑的褶子里挤出眼来,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人,明明眉疏目朗的好相条儿,却说不齐怎么地浑身松垮垮地给折了英气,没想到是掌柜的熟客,倒不似这儿常往来的江湖人那样一身悍气。倒是身后跟着个人,一看便让人挪不开眼。头上戴着帷帽却也遮不住浑身俊逸逼人,见他瞧来,便隔着薄纱微微一笑,唬得人失魂落魄了一路,待到了厢房又找不见锁匙,下楼时还频频回头,没防备一脚踏空险些滚下去。
王樵埋怨道:“你又怎招惹人了?若不戴了这劳什子,连路也走不动。唉,生太美了也有这般麻烦。”替他解下帽绳来,随手搁在一旁,“要你换一副旁人脸孔糊弄过去,又怎么不愿意起来。”
喻余青睨他一眼,虽说早已被这不解风情的磨习惯了,但要他坦陈,到底还是少些弯绕的心思;又知道他根本不是坏心也不是不在乎你,只纯是转不过弯儿,你若为这个怪他,不免有些无事生非了。于是故作诚恳地道:“皮囊色相,淤泥尘土,旁人哪里如您这般高风亮节,盖世神通,自然不为美色所动。”
“谁说我不为美色所动了?”王樵反应过来了,挨挨蹭蹭过去香个嘴儿,挑起眼皮来低声促狭,“你还想怎么动啊?我一准都照吩咐。”
“天尚亮着呢!我瞧你脸皮愈来愈厚了……”喻余青见他不管不顾地压过来,慌忙伸手去推,“不成,还一堆事要做呢……你一闹起来,我今日还要不要见人了?又闹到日头泊西再起,免不得要水来擦身,任谁也知晓了……”
“不见便不见嘛……知晓便知晓嘛……”
喻余青由着他在身上放肆,两人腻歪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觉着不妥,忍着笑推开他不准亲上来,“不是照我吩咐的吗?”
王樵咬了两下没啃着那如玉笋般细长脖颈,只好悻悻:“那爷怎么吩咐啊?”
“我要吃这湖里鳜鱼做的鱼羹。”
“……那有什么,让小二买条鱼来做便是了。晚上我们便吃。”
喻余青笑眯眯地,细长凤眼眼角一勾,几番旖旎惹得漫天野火,“啊?那我可去叫人买了啊?想人家殷勤多了,不像某些人榆木脑袋不识好歹。可我三哥到底心宽地阔的,从来也不吃什么闲醋。”
“不是,我若吃你的醋,行不得二里路就得在醋缸里泡死了,你还许不许我安生过日子了啊?”王樵懒懒埋怨,见他不许,知他好面子又爱干净,便也不强,换了个姿势将他抱了,脑袋埋在他脖弯里头,一齐往榻上便倒:“唉,别乱动,别撩起来火消不下去……让我抱一会儿解解馋,待会儿给你捉鱼去成不成?”
喻余青便笑了起来,眉眼一弯,熨帖地任他抱着,耳鬓厮磨:“这便‘新妇洗手作羹汤’了么?”
“那可不是,就怕手艺不精,惹得相公嫌弃,总把新人换旧人了。”王樵从这儿瞧着他耳垂透出一块诱人的红来,忍不住舔上那里,沿着耳后拨散长发吻至脖颈。怀中人一瞬抖得厉害,无声无息地将他手使力攥紧了;急忙止住,省起他不喜欢这个姿势,只是这阵子两人天南海北山长水阔地走,以为把前尘往事俱抛下了;可这趟回来,想来他到底还有些症结。只将人环在怀里,轻轻揉搓他臂膊一侧,问:“好一些了?”
“是你就没事,”喻余青枕着他厚实肩膊,闭着眼睛,“我知道是你。”
两人一时便没有话,只静静享着些依偎温存。倒是底下说书人檀板拍的价响,酒馆里曲倌儿唱得正款步慢回腰。王樵左耳听一出《喻郎君恨释青狐印》,右耳闻一曲《樵真人神机降龙图》,忍不住跟着哼上两句调笑,惹得两人又滚着笑闹做一团,直被如今这武林第一人三拳两脚,踹下床来,踢出门去:“您既然神功大成,不捉来十斤重大鱼作羹,今日便休了你!”他倒也不恼,挠挠头拾了一串笑,施施然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喻余青倒也起身来,亦出了门,去采备些香火纸钱。自数年前那一场轰动武林的登楼盛会之后,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慕名而来瞻仰,希望也能拾人牙慧,增益自己的武学见解,或者只是到此一游,共沾风采;倒是把淳安码头给变得热闹非凡,各种传奇、话本应运而生。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楼与他们的却不全是一段传奇,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纠葛往事,一处亲友仇雠的埋骨之地;而这往来观礼的最佳时节更是死难者的忌日。来日登山,他自然要和王樵同祭沈忘荃、卑明师父,甚至一干与会枉死在楼中的冤魂;但有一个人,他要祭奠时,却是不愿王樵在场的。
那便是他的父亲。
喻惟改被葬在与十二楼相隔一座山的向阳坡上,和旁人都不在一处。喻余青洒扫碑牌,除去杂草,培添新土,也只是默默无语,烧纸焚香,将纸钱尽烧空了,也寄不出一句话去。他不知该说些什么:父亲期望的,他一样也没有做成。便想说说近况,可近况都与王樵搅在一处,爹定不爱听;又不敢说争儿的事,也不知爹到底原宥了他们没有——但说到头来,这也不是能够被原谅的事。他打二斤爹最爱喝的白醪,浇在墓头,那酒像他眼泪一般流出来,好似替他哭了一场。
却突然听闻脚步声和呼吸声逐渐走进,抬头去看时,只见一个妇人走来,看见他时显然一怔,呼吸登时变了,脚步一转,却没有立刻便离开。
两人视线一对,一时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妇人单看相貌并没有那般老,但却已然黑发斑白,手里提着纸钱贡品,竟也似是来祭扫的模样。这一次,喻余青把她认了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呼唤,一个声音卡在喉头,上不能出,下不能咽,认出她是王仪的母亲,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却也明白她憎恨自己的理由,一时间许多条线都厘在一处;他想到隐约间听见王铿与某个女人的对话,争儿能从宅第失踪、父亲又受了谁人指使,这当中也许都有这女人一份,但要论恨却也无从生起;内心里反而是一片荒芜空洞,忆起仪妹的种种,心头酸楚更胜,直直朝她拜了下去。
那女人仿佛苍老得远脱开她本有的年纪,身上的锐气也消磨殆尽,眼底的光深而浑浊,几乎看不出里头还剩下的情绪。她望了望男子,又望了望他跟前的坟茔,她的仇算报了吗?应该算了:她把这多少人望而生畏的顶尖人物折磨到如此地步,害死了他的父亲,逼得他亲眼见着兄弟弑亲、骨肉相残;她把这心高气傲的凶手几乎碾得头颅低进尘埃里,但竟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慰;死了更多的人,伤了更多的心,死的人依旧没法活过来,活的人也没有更好过一点,反而要继续捧着这一身千疮百孔的腔子,继续活下去。她终于转开头,只是朝向一个空濛的方向,一言不发,蹒跚地走远了。
喻余青又独自站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泪水全被春风曛干,皴起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他终于突然一笑,对坟茔道:“爹,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争儿也好……等他大一点,我也像您当年教我一样,手把手亲传他功夫……等再大一点,我会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有一天我会带他们来看你……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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