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11)
此时日渐高起,鬼气散去,沈茹珑鬓发散乱,满眼凋敝,望也不望王樵一眼,只替王仪轻轻理好头发,整好衣衫,拭去脸上血痕,从她怀里取出绢帕、脂粉梳子等女儿物事,却还有一片不知是什么的焦黑木片,以及王谒海的印信、弇洲派的归星。沈茹珑此时一颗心几乎都随着女儿碎去,原本看得无比之重的东西,到头来发现其实根本都是过眼云烟,莫说那令众人残杀百年的凤文不过是一厢情愿,就算它当真是什么秘笈,自己的女儿却因此丧命,要这秘笈又有什么用?即便武功练如蟾圣、嫁蛊神通这般称雄武林,叱咤风云,还不是落得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她恨忿至极,再也无心念究王谒海留下的这几样东西,一扬手,将它们都丢进旁边的烂泥当中。
待到土坑掘好,王樵便蹒跚走来抱起王仪,脚踏在地上,只觉得至小腿已全没了知觉。他将王仪抱至坑中放好,连衣服的褶皱也小心替她拉平。这一次,沈茹珑没有拦着他,只是跪在旁边,怔怔看他伸手将黄土推向女儿的衣衫。 王樵不忍将泥土推在她脸上,心道:这里靠山望水,风景很好。你在这里能陪着他,他要下山来时,就能看见你了。你替我陪着他罢,因为我已经……不能再见他了。
他在心底把话说完,将最后一隙也轻轻合拢。他转过身去,转身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以为自己在不断前进、结果挖了一辈子发现还在原地的鼹鼠,一哂而下,向卑明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师父在上,先前未及见礼,弟子王樵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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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木一拍,说书人一双梨花木爿得得一打,口中唱道:“人间别久不成悲,千载空留一局存。还家常恐难全璧,阅世深疑已烂柯。”
“这诗说的,就是家喻户晓的烂柯人典故。传说从前有个樵人上山打柴,见到两个小童正在那儿下棋,忍不住便驻足观看,这一看看入了迷,等这一局棋下完,他手里的斧柄都烂了。下山回家一看,乡里已没有认识的人,家里的房子也换了别人居住,原来人间已经过了百年。人们都说他误入了仙境、遇上了仙人: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啊。”
他说到这里,顿得一顿,常来听书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引子,要引出下面说的故事,有手头阔绰的便叫茶上来,也与这老儿一壶。老人谢过了,夹板一打,正要说到正题,突然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从姆娘那儿奔来,嘻嘻笑着站在说书人跟前,问道:“那樵子后来怎样啦?”
说书人一怔,这观棋烂柯的故事说到这也就完了,《述异记》里也没有后续的记载。他们说书的可不兴胡编乱造,便道:“后面没有啦,他的故事便说完了。”那孩子皱了皱鼻子,一双春水般的眼睛委屈地眨巴几下,道:“怎么能没有呢?他回了家,家里谁也不在,不会很伤心吗?他会不会哭啊?会不会很饿?晚上又住在哪里?”
有人焦急要听着老儿说上回未分解完的故事,便道:“谁家的娃娃快领走了!别挡着我们听书。”
那说书老儿从没想过这些问题,一时也被问得怔住了,就见姆娘上来将小公子抱走,往说书人的茶盘里赏了一锭银子。一位美貌妇人从茶楼后座的雅阁里迎来,单看穿着打扮也知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少妇,牵了孩子的手,语调平静无波地道:“他们不晓得,争儿乖乖地,我便说给你听。”和孩子一同往楼下走。那叫争儿的孩子急道:“我乖乖地!都听大娘的话!今儿的糖饼也不吃啦!”
少妇轻轻一笑,道:“那樵子回了家,家里人都不在了。他没有朋友,更没处可去,便返回山上,去再寻了那几个仙人,求道登仙去了。”争儿问道:“那他饿了怎么办?”少妇道:“神仙给了他一枚枣核儿,含着便不饿了。”争儿哇地叫了一声,显然十分羡慕,想了想又问:“他什么人也没有了,会不会很寂寞?”那少妇道:“要得道成仙,寂寞是一定的,可不能怕寂寞。”争儿吐了吐舌头道:“那我不当神仙。”他那小脑瓜里不知道一会儿要冒出来多少个问题,又道,“那他哭了没有?”
少妇微微一怔,望着远处的云彩,久久才道:“神仙都是今世泪流尽了的人。”她抱起孩子,轻移莲步,姆娘在后气喘吁吁却追赶不上。她对孩子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过着富庶无忧、锦衣玉食的日子,谁愿意去做神仙哪?”说话间人已如踏梭而行,倏然去远;茶楼里不少人还怔怔痴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先前出声呵斥那孩子的几名茶客问道:“这妇人是谁家府上?”“那孩子是什么来头呀?”
茶博士笑道:“哎呀,爷几个,还好今日没有得罪这位夫人和小少爷。那是咱金陵大户人家的家眷,夫人身上会武,性子不讲道理着呢,一般人若敢冒犯了这位金贵的少爷,可讨不了好去。”
有人便附和道:“那是王家的大奶奶!嗐,美得不似活人一般……”
“哪个王家?是前些年灾里出了好大事的那家吗?”
“还能是哪个?那时惨呀,全家不知遭了什么仇家恶报,一夕间死得绝了,当时正发着洪水,尸体从大门里漂出来……”
众人都没心思听说书人讲翻烂的故事了,全凑过来听这一段,说书人也不介怀,反正刚蒙那位奶奶赏了银子,饶有兴味想能不能把这故事改做说书,因而也听得分外认真。那事件金陵人多半知道个一麟半角,外乡人却都是头一回晓得,于是七嘴八舌都说道起来。“……全家都没有活口!也是好人不长命,家老爷是个大善人,见洪水就出去救灾,长江上刚碰着百年不遇的龙吸水,整条船都翻了。仇家趁他不在,又借着水势,家里的家眷、武馆的徒弟,尽杀得干干净净。你问官府怎么不管?当时城里水有一人深,多数壮丁都出去拦坝救水;雨声大得连说话都要靠喊,谁不顾着自己的命?等放晴一看,连是谁杀的也不知道。”
有人道:“这一节我却知道。王家开武馆的,自己也在江湖上很有些名头,一看那伤就知道惹上的不仅是仇家,还是邪教,官府哪里敢管?管也管不得的。”
还有人始终惦记着那少妇迷人风情,道:“那就不对了,既然王家招惹上了这等邪事,这位标致的大奶奶却是从哪里来的?”
有人笑道:“这个说来也是奇上加奇。说书的,你听去了可是赚到了,这说不定真能做话本来卖呢!要说这位大奶奶,倒是这场洪水送来的。”
众人眼睛都是一亮,这比传奇话本好听得多了,都竖起耳朵。有人道:“洪水里还能送来如此美貌的夫人,怕不是信口胡诌吧!你亲眼见了?”
“那何止我亲眼见,许多乡亲都见过的。唉,说到这儿,就不得不说王家的三少爷了。王家当时有三位少爷,老大是个算盘抠,一厘钱也要和下人计较;老二是个温柔醉,酒色一样不少。只有这老三,和他家老爷一样心善,所以才有福报。那日子里三少爷突然要出家,王家摆了流水席送他,正是洪水来前的几日。金陵城里的乡亲,就没有没吃过的吧!”不少人都应声附和,都道是吃过。
“哎,好好地小伙儿,当时非要去出家,谁劝也不听,像魇住了。现在回想,倒是老天有意救他一命似的。他就这么一走,刚好逃过了这一场大劫。要说他却是善人有善报了,往上游走时,正好遇到支流发水,他又发了善心,不着紧赶路,反而沿途救了些人,其中顺手救下的一位姑娘,便是如今的这位奶奶。”
“要是没这位奶奶,王家怕也不成事了。偌大家业,乱得一锅粥似,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金陵城里的是被洗劫一空了,但外省的票号,各地的商号、乡下的田产,还有长江上的商船,盘算下来仍然是一笔吓死个人的大生意。三少爷不是做这个的料,这位少奶奶却是个中好手,滴水不漏,油盐不进,半年便全盘算清楚、整治好了。”
人都笑道:“娶了这样一位夫人,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抛头露面的活计让奶奶做了,那这位少老爷干什么呢?虽然遭了这等惨事,也算苦尽甘来,可以坐享清福了吧?”
那知情人摇头苦笑道:“你们谁也猜不到!他把家人安置定规,族中葬仪办了,愣是放着这如花美眷、玉雪孩儿不要,又上山出家了。”
众人都“啊”了一声,有人道:“怪不得那少妇看着冷若冰霜,没有一丝活气。”也有人道:“原来她恰才说的故事是这个意思。”还有人议论:“这倒也不能全怪这位少老爷。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心那时候怕也随着他们死了。”“唉!只是可怜了这么美貌的夫人,岂不是得日日夜夜、独守空房?”“好在还有个这般漂亮的公子,也算是个念想——”
有好闲话的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这漂亮的公子,却也应不是亲生的。”
“是了,据说是他家看守城郊祠堂的那个弓腰瞎眼的老蔡头,洪水退后从尸体堆中捡来的……哎呀,这话可不能乱说了。”
“嗐!那时候那座王家大宅便似鬼窟,谁个敢过去唷!仇家走了后,家中人死绝了,尸体没有人收,臭气熏天,可没人敢进去。老蔡头也是顾主的,进去查看了,出来便抱了这个孩子。王家当时可没有奶奶媳妇刚生了孩子,否则还不敲锣打鼓全城皆知?想必是哪个下人的孩子。”
“不过这么算来,也的确有相当的因缘了,这么多死人还来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是王家的少爷,那也是应该。”
“可不是么!嗨,到乡翻似烂柯人哪,那惨事好像明晃晃还在昨天似的,可这一眨眼啊,争少爷都长这么大啰……”
第七十四章 山色雨余青
松风平抚,山籁寂人。丛林拱立之巅矗着一座平石,搁在天地之间,没有一棵巨松树顶能越过它去。有个年轻道人打坐在石上,五心向天,眉疏目朗,只见四下云雾缭绕,围身而起,罩得他身形似真似幻,气息若有若无,仿佛已于天地顽石尽皆融为一体。
两个小道童抬着一柄软轿沿着陡峭山路穿林而来,林间的白雾陡然便降得满林都是,眼前一丈远处便尽是灰白的雾色,笼得整个松林影影憧憧,远端的松枝狷怪陆离,吓得两个小童啊了一声,驻足不前。轿上的老道须发皆白,敝袍褴褛,但精神矍铄,微微笑道:“没什么好怕的,有人心不定罢了。”双掌一拍,长声唤道:“樵儿!下来!”
只一声响,周围白雾流动如海,尽往高岗上聚去,一瞬间天朗气清,阳光从松枝缝里剪下五彩颜色,再切做万千缕细丝落地。那白雾在山头一绕,仿佛聚气凝成人形,那青年道人长目一睁,眼中光华内敛,莹然如玉,在如此耀然阳光下尽看得分明。他双臂一拢,裹住残雾,口唇翕张,一口长气如吸虹入腹,竟仿佛将所有雾气吞得干干净净,这才收势。两个小童看得眼睛发直,都欢然叫道:“樵师叔,恭喜神功又进啦!”那老道却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没半点样子。樵儿,你自觉练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