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155)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毕竟是外族人,报了官也不一定有人管,保不齐还要交钱。”老何弯着腰,摸摸吉祥的头顶,又问了一串话。
有了刚才的交流,吉祥不再惶恐,答得脆生生的,老何的脸却倏地凝重起来。
陆斗没多想,随ko问:“怎么回事?”
“我问他可记得家人名字,”老何音量放轻,眼神从吉祥脸上一扫而过,“他说的这个人,和咱们案子里一个人重名了。”
这代表接下来要细说案情了,商闻柳有点尴尬,人是他带来的,这时候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老何倒没什么顾忌:“清理那支商队的衣物时,也确实发现了小孩的。”
陆斗咋舌半天,他记得这事,只是没多看重:“这也能歪打正着?”
“先让孩子去指认吧,”老何停顿了一下,再次揉了揉吉祥的脑袋顶,“别让他看那些尸首,把物证挑出来给他认就成。”
商闻柳找到机会,默默地离开了。
大理寺当值的几个人带着吉祥去认证物,证物房回话过来,结果果真印证老何的猜测,吉祥跟随的那支商队正是案子里这支。他是从北边来的,商队在朔西草原和盘京两地来回做生意,今年是头次到大梁来。
老何还想详细问他更多细节,可惜当夜吉祥根本不在,话也讲得磕巴,只能描述出商队南下的一些简单行路轨迹,根本不能提供什么重要的线索。
傅鸿清还未离开,听闻此事匆忙赶来。一进门,他噼里啪啦落雨点似的说:“商队的文牒都检查过了,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孩子?这事除了在座的,还有哪些人知道?”
他这态度不寻常,陆斗心里一沉,迎上去说:“人是兰台和我送来的,别的再没有了。”
老何说:“非我朝子民办理文牒太过繁琐,也许是图省事,过关时就把这孩子藏起来,躲过了盘查。”
“文牒一事姑且不论,”傅鸿清揉着额头,显得为难,“这个消息必须压着,你们谁都不要向外面透露,否则麻烦就大了。一会儿我要进宫一趟,你们尽快扫尾,不要留什么痕迹。”
陆斗没懂他的言外之意,急道:“不就是个孩子?咱们早日把案子给破了——”
“没那么简单。”傅鸿清不容置喙,立刻打断他。
老何轻轻扯了下陆斗的袖摆,咳嗽一声。
傅鸿清要进宫,确实是因为这件事临时起的意。
案情目前线索不明,更多的目光都被投注在“军马”这两个字上。一旦案子查清,也就是算账的时候,傅鸿清不能确定皇帝是否会利用这次的案子来扫清一些障碍。
案子要继续办下去,最有利的条件就是商队没有活ko存留,但现在突然出现的这个“吉祥”,就是天大的变数。
没有文牒,就没有实证证明这个孩子真的在商队中存在过,他们贸然弄出一个站不住脚的人证,实在太容易授人以柄。
所以他必须得去试探皇帝的态度,就像以往无数次的交锋一样。前车之鉴太多了,傅鸿清绝不能放任自己苦心经营的根基变得摇摇欲坠,他如蹈深渊,还要避让随时掷来的刀剑。
按着眉心,傅鸿清走出屋外。
“塘月!”陆斗甩开老何,追了出来。
夕暮胧然辉映着大地,人的影子拉出无限长。
傅鸿清黑眸中映着说不清的情绪:“犹敬,我早说过你不必陪我来此。你天xin纯良,有任侠之气,不该陪我在这里陷着。”
陆斗在这转瞬之间想明白了很多,艰难地开ko:“你、你已经是正三品,寻常人这个年纪哪里能到这个位置上?就算是为了傅伯伯,你也——”
傅鸿清突然笑了:“不一样,陆犹敬,这不一样。”
陆斗怔愣地站了半天,他是头次冒出这种往昔不可追的愁绪。
“时候不早,回去吧。”傅鸿清向后退了一步,决然地调转方向,慢慢朝门外走。他的前方是曲折的回廊,几乎看不清下一个转弯在何处。
直到傅鸿清掩在重叠屋宇后的背影逐渐模糊了,陆斗才怅然若失地慢慢转身,不知道说给谁听:“下次,我去劝劝他吧。”
大理寺敝旧的高墙外花影横乱,仿佛是暗喻了谁的草木一cun。他伸出手,去折攀绕在墙上的花藤,晃了晃,只握住一徐清风。
第130章 来使
事情说急也急,傅鸿清催促轿舆风风火火进了宫。唯恐迟则生变,他一刻也没耽搁。殿宇近在眼前,傅鸿清提着袍角,跨过了朱红门槛。
一路上宫人微微侧目,这个时辰了,圣上都已经移驾寝宫,不知还有什么急事,等不到明天的早朝再行奏报。
已经是戌时,檐下一盏一盏的灯挑起来,皇帝寝殿门前值守的小宦官踩着细碎的步子出来,身后还有珠帘晃荡的脆响:“傅大人,您请吧。”
“有劳了。”傅鸿清微微颔首。
殿内安神香清淡,皇帝有几日睡不好了。这夜殿内是松湛当值,原本帐幔已经放下,听闻傅鸿清夜间面圣,他瞧了眼皇帝的脸色,瞧不出什么不妥,便提着锦绳,打算将轻纱重新束起来。
李庚睡前有个读书的习惯,同册书翻了又翻批注得密密麻麻。此刻天子将书反扣,淡声说:“系那做什么。”
松湛一愣,立刻道:“奴婢怕这帘子碍事。”
“隔着吧。”
松湛弯着腰:“奴婢遵旨。”
他静静退在一旁,片刻后,傅鸿清进殿来,掀袍跪下。
隔着纱幔,松湛看不清傅鸿清的神情,料想对方也察觉不到帐内皇帝的情绪。他不太明白了,李庚向来是乐意见傅鸿清的,此时也并没有就寝的意思,怎么就不愿把这帐幔扎上。
松湛的目光慢慢移到御案上。
“陛下,臣深夜前来搅扰龙体,是为死罪,只是事关我司正在督办的要案——”傅鸿清跪在帐幔外,一字一顿。
“你说。”李庚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傅鸿清微微抬头,风过帷幔,那轻纱几乎撩到他紧贴地面的指尖上。
“臣想着,陛下已经着两个衙门分头去办,那么大致上要不要拟个书面的章程出来,以免两个衙门之间消息不通,误了案情。”
殿内只听得见帐幔后书页捻动的哗啦声,内里静了片刻,一道人声才道:“这有什么,锦衣卫办锦衣卫的案,你大理寺查大理寺的人命,两头没有什么相干。”
“可是......”
帐内李庚的身影缓缓站起,抬步走下御案的台阶:“锦衣卫事杂,非要说起来,勉强也算得上臬司。卿若怕贻误案情,你们自己私下商谈就好,今夜进宫就是为了这个?此等小事,何用你深夜进宫。”
傅鸿清愣了片刻,那轻纱已经飘至他手侧,一丝缝隙吹开,淡淡安神香向他袭来。傅鸿清也因此察见了李庚此时的神态,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眼,他说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看清,但是那近乎幽微的身影,让他倍感怅然。
帐幔内外,孑然的两片影子相对着。
安神香熏得他神思凝滞,怔忪间,又仿佛是少年离京那一年。
清州烟雨遮目,白鱼跳波。傅鸿清一整年无心读书,跪在宗祠牌位前。
他此生最不平之事便是祖父屈死狱中,这变故致使他父亲郁郁半生,中年病亡。至此家道中落,不得已随母迁回老家。
多年后轸庸cun闱,清州傅鸿清,皇都傅探花。他曾经是风头无两的探花郎,后来他是谁都能踩一脚的傅鸿清,他以为自己能凭借一己之力搅动风云,可是他错了,他只能藏起外人眼中极为可笑的锐气,度日如年地等待时机。
在无尽的等待里,李庚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新帝可以托信吗?傅鸿清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他最终选择了相信,好像重新找回了年少锋芒锐意的自己。
后面的一切都在傅鸿清的预料之中,他甚至开始贪心地想,他能否做成国士?
这一刻傅鸿清跪在寝殿的石砖上,觉得自己痴心太重,几成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