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141)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李庚转而又道:“等你实在走不动路了,朕赐你宅院,到时再出宫养老去。”
明粹伏地而拜:“叩谢主子圣恩。”
李庚挪了挪姿势,又翻开一册折子,虎起脸道:“还不来给朕研墨。”
明粹爬起来,一叠声说是。
挑好了灯芯,明粹在一旁给皇帝整理御批,年末时各地的折子是平常时候的数倍,李庚比先皇勤勉,常常批阅至深夜。明粹的心突突跳着,平时他是不该多眼的,但或许是经历了方才那一出,明粹竟然凭空借了副胆子,往那奏章上望了眼——旁的字他没看清,那奏折正中,秦邕和他那儿子秦翌的大名倒是出现了数次。
胆战心惊地,明粹瞬间收回了目光。他有分寸,知道不能像松湛那般不知天高地厚。
将帝王起居告与他人知晓,这是何等的重罪。偏偏明粹看得清,李庚是有心卖个破绽出来,那位打听的大人是否心知肚明他不知晓,但他这个不听劝告的傻徒弟是真陷到泥沼当中了。
明粹屏息凝神,轻轻地把端来的食盘托起,拉长了音,低低地说:“奴婢再去换些热食来。”
———
“你身在刑部,那里的风吹草动,你应该已经有所觉察。”傅鸿清摆好茶点,看得出他早为了这一天做了准备。
商闻柳捉着茶杯道:“刑部人多眼杂,哪阵风吹了什么草,总要说清楚。”
屋门没关严实,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傅鸿清关紧门,重新坐下时匀了匀气,道:“今日我邀你来,必定是会交付真心的。”商闻柳默默喝ko热茶。
傅鸿清接声道:“今年水患接着瘟疫,看似天灾,实则为人祸。郑士谋把弄朝纲,他所贪墨之巨何止区区今年的修河款。仅为了私欲便致生民倒悬,清流如何能容他。”
“郑党在十数年前就已经是我朝流毒,先皇受其党羽掣肘,加之偏信权阉,从那时起乾坤颠覆,死于郑党之手的忠臣良将不知凡几。”傅鸿清话音一顿,眼中沁出恨意:“当年由郑士谋谋划的一桩冤案,令京城乃至地方,上书求情的官员都遭到他的清算。戕害人臣罔顾纲常,此等ko蜜腹剑的国贼,早当为天道所诛。”
商闻柳目光深重,未置一言。
“兰台,今日邀你来,我并非无所准备。倒郑一事,我并非势单力薄。”傅鸿清言辞恳切,对他说了许多。商闻柳有些许怅然,却不知怅从何起,待傅鸿清这厢话毕,他垂目摩挲了下指腹。
“有人在推着我去查青骢江水匪的卷宗,我粗略看了,或许和军铁粮运有关。”商闻柳没什么避讳,直截了当道。
闻言,傅鸿清拧起双眉:“刑部多的是郑士谋的人,若有人引你去查卷宗,怎么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刑部有一人名叫左澹,寺卿可识得?”
傅鸿清道:“洛汲旧日的同僚。”
“原来如此。”商闻柳垂下视线:“这件事情古怪之处不止于此,在我调职之初,此人将青骢江的卷宗顺序调换过,尔后便引我去了照磨所。后来我查阅卷宗时,发现这些卷宗的朱墨顺序都有问题,就是说,相当一段时间,青骢江一带的文书都是先盖好印再拿去填写。”
商闻柳轻轻呼一ko气,又道:“官员玩岁愒日,纵然算不得死罪。但官印盖得这般随意,只要有人拿到空印纸张,便可随意颁废法令。如此一来,百姓生死全在他人转念之间,着实令人胆寒。”
“问题不在此,”傅鸿清打断他,“从青骢江走的粮和军铁都有郑士谋的一份,他为何会将这短板暴露给你?这事不简单,兰台在刑部要千万小心,不要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
商闻柳又捏紧了茶杯,缓声道:“我自当小心。”
傅鸿清沉吟片刻:“此事暂且不要轻举妄动,郑士谋自断臂膀实在可疑,我更偏信是洛汲倒戈。但此事怪就怪在洛汲新娶的续弦,正是郑士谋养在府中的养女。局势不明,我们要再作商议。”
商闻柳一愣:“养女?”
傅鸿清说:“他并没有将养女的身份宣之众人,你不知悉也是情理之中。招洛汲为婿,恐怕是郑士谋病体衰微,想尽快找出一个可托之人,稳住其余党羽的心。”
“这倒说得通。”
“你既已调任刑部,有一件事还要劳你多留心。”傅鸿清神色凝重,盯了商闻柳片刻,垂眸道:“轸庸初年那件叛国的案子,若能找出蛛丝马迹,或许便可借此掀起风云。”
叛国一案时隔多年,想必许多证物已经无从考证,傅鸿清不过借个由头将其发散,可他如此胸有成竹,如果不是出自狂妄,便是有了强劲的靠山。商闻柳呼吸一顿,对上傅鸿清的视线。
“扳倒郑党是大事,其中诸多筹算应当从长计议,”傅鸿清用力地攥了一把商闻柳的手背,“不必操之过急。”
从傅鸿清的住处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商闻柳看了眼天色,厚云遮住月亮,今晚这么冷,怕要下雪了。
他匆匆回了家,刚一推门,正堂的帘子便被掀开,温旻从屋内走出来。
“今日回来得这么晚?”温旻捧着个蒸屉,倏然檀珠也从帘后钻出来,手上抓着油腻腻的包子。
小姑娘一见他回来,嗷嗷喊了两嗓子撒娇。
商闻柳伸手,在檀珠沾着油光的脸颊边迟疑了一瞬,最后揉了揉她的头顶。
温旻把东西搁进厨房,撩着门帘矮头进来,“是公事?”
商闻柳见到温旻,不免又想起他那义父的那糟心事,懒懒应了声“嗯”,而后拉来坐垫坐下,拉开外袍,交错着双手在小炉子边取暖。
“心里揣着什么事呢?”温旻使个眼色,檀珠一骨碌爬起来出去了。
商闻柳不想教他看出端倪,轻轻搓了把腮,露出个揶揄的笑:“瞒不过你啊,又快到年关了,我娘催着要儿媳呢。”
温旻“啊”了一声,面贴上他颈窝,耳鬓厮磨地:“咱们娘好心急。”
“嗳,我愁死了,”商闻柳顺水推舟,屈肘去碰温旻的脸颊,“丑媳妇也总得见公婆吧,什么时候,挑个日子?”
“丑媳妇?”温旻一挑眉,十分危险地吻上商闻柳的下颚线。商闻柳气一促,推开他,颐指气使地飞着眼刀。
指挥使伸拇指擦了擦嘴cun,委委屈屈地说:“商主事这么凶,难怪找不着媳妇。”
商闻柳瞪他一眼:“咱们半斤八两,谁还能说谁似的。”
小炉子点了一整个黄昏,这会儿炭火快烧尽了,商闻柳觉着热度正好,也没去添。他那一半的轮廓掩在灯下,平添了些朦胧的寂寥。
温旻撑着肘,端详了他少时,道:“年年岁岁花相似,不知今年小郎君守岁与谁同?”
“小郎君被人害惨了,不敢回乡,只好自己独拥被衾,守着冷炙除岁了。”商闻柳板着脸,冷冷道。
温旻牵起他散开的袖角,凑近了些:“我那院子还算暖和,今年......一块儿?”
商闻柳哼一声,没理他,那样子是同意了。
凶巴巴的商主事衣冠楚楚地盘坐,伸手在小火炉边取暖。温旻盯他看了半晌,觉得那衣褶都透着股矜持劲儿,可眼神相对的时候,又好像经了一场大汗淋漓的搏杀。
他突然好想抱他。
商闻柳叨叨了一顿,那点凝重烟消云散。他静坐一会儿,听人半晌没声儿了,正奇怪着,冷不防身后被人裹了个囫囵的怀抱,他的心肝都颤了下,嘴上还较着劲:“又发什么疯?”
温旻贴着他的背,拖着调子道:“相思疯——”
“成天像个孩子似的。”商闻柳拿指尖刮起了温旻的手背。两人的手指玩闹般追逐一会儿,商闻柳蓦地停下来,犹豫须臾,还是问出ko:“秀棠,你当初进京......悔不悔?”
“突然问这个。”温旻圈着他的腰,想了会儿:“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胡思乱想也无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