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68)
任歌行知道长安城里有人巴不得他死在昆仑,杨晏初又何尝不知,自古兴亡之事,莫不血雨腥风,争斗不休,若想独完何其艰难,他没说什么,死过一回,再无所惧,横竖任歌行走到哪,他跟着就是,长安街市有秀才临街给人写扇面,杨晏初弯腰看了看,对那秀才道:“公子烦请拿一把雪浪纸的素扇子。”
他悬腕凝眉,不知道写了什么,神秘兮兮地挡着,不给任歌行看,挥干了笔墨,方对着他展眉一笑,唰地一声在身前打开扇子,任歌行眯着眼睛细细端详——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任歌行会心一笑,正要开口,写扇面的秀才探头看了一眼,惊道:“好俊的行草!敢问公子师从?”
杨晏初笑了笑,轻飘飘撂下一句:“家师赵铎。”就与任歌行飘然而逝,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小秀才,愣在原地,重复道:“……赵,赵铎?”
装逼这种事真是让人无比快乐,如果是在对象面前装,那就是双倍快乐。杨晏初直到走出很远还是非常愉悦的样子,任歌行在旁边给他打扇,企图扇去自家媳妇旁逸斜出的逼王气息,无奈道:“可以了吧,什么事啊乐成这样。”
杨晏初不听他的,抢过扇子:“你管我。”
任歌行也忍不住笑,用手指画杨晏初的脸蛋羞他:“傻样儿。”又问,“赵铎真是你习字师父?”
杨晏初摇头笑道:“教了没几年。我爹给我请的。”
任歌行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看那扇子,赞道:“字是好字,扇子是好扇子,只是缺个扇坠子扇套什么的,要不我……”
杨晏初看他四下找,诧异道,“你还有这精细东西?”
“啊,不是,”任歌行说,“我把给小霑买的那拨浪鼓拴扇子上试试。”
“什么。”杨晏初笑起来。
他微微含笑,边走边摇扇子,垂下来的几缕青丝摇飏着飘在肩头,风吹青竹的姿态,有种文人式的轻狂与放旷,任歌行看着他,也便懂得了,杨晏初明白他心中所想,那扇子上李太白的诗就是好注脚,插科打诨也好,款款情深也好,只要他懂他,也就不必在这上头多言。
李霑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差点没哭出来,隔着老远就小兔子一样一步三蹦地冲他们跑过来,任歌行张着手臂准备接他,笑道:“慢点慢点。”
李霑一个猛子扎进任歌行怀里,把任歌行砸得一踉跄,李霑这才想起来他脚腕有伤,赶忙后退一步,蹲下去看任歌行的足踝:“脚怎么样了?”又去捧他的手,“我看看……”
李霑看见任歌行的左手的时候眼圈一下就红了,任歌行赶忙道:“没事了,都不碍事,”还没来得及把他拎起来,他就自己窜了起来,把杨晏初上下摸了一遍:“都没事了吧……我看看,真的没事了……”
杨晏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鼻子有点发酸,握住李霑的肩膀,笑着拍了拍他:“小霑……都过去了。”
李霑红着眼睛笑起来:“都过去了,对,真的都没事,太好了。我看见那几个报信的武从自己个儿回来的时候差点吓死,幸好幸好……”
“好啦,”任歌行道,“这边怎么样?”
“也还行,”李霑道,“你不在,他们难免各自为政,不过好在还没什么风浪,京畿已平,慢慢地拿稳了江右和东边,正商量向巴蜀和桂林郡剿匪呢。”
任歌行点了点头,抬头看见五州盟的几位家主也来迎他,自是一番寒暄不提。百般猜疑,万种试探,都只按下不显,众人只作欢喜庆贺之相,定要大摆筵席,被任歌行婉拒,只得散了,约定明日再为任杨二人接风洗尘,今日暂且歇下。火烛燃起,有心人早就为他们收拾出了住处——
任歌行看着那龙盘夔护的明黄床帐,多少有几分无言的感慨。
这是帝王下榻的寝宫啊。
杨晏初扑哧一笑,用手肘拐他,悄声说:“这是试你心意呢。”
任歌行回过神,手欠地拽了一把床帏的明黄丝绦:“你要是想过把瘾就上去躺躺呗。”
杨晏初摆着手笑:“哎,我没有那瘾头。”
任歌行也摇着头笑,对随从道:“烦请另给我收拾一间别的屋子。”
那随从不知道是谁家的,听了这话脸色骤变:“盟主为何……”
“唔,地龙太暖,睡着烫屁股,”任歌行说,“对了,帮我把泰阿令主请过来。”
那随从脸色惨绿地走了。任歌行瞧着四下没人,悄声笑道:“跟了我,你可没法母仪天下了。”
“呦,谁稀罕,”杨晏初道,“怎么着我也得——”
“嗯?”
“垂帘听政什么的。”
他们俩一起笑起来。不多时李霑来了,神色了然:“哥,住不惯这里?”
任歌行一把搂住李霑的脖子:“走,陪我看看这长安。”
那是任歌行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帝王家的至高点俯瞰长安城。这是合宫最高的地方,抬头再无所见,只有黑而高的天。
周遭是重重深宫,再远些,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他们三人趴在栏杆上,安静地看着这座城市。春风得意的状元,峨冠博带的士夫,香车骏马的王孙公子,苍布裹头的贩夫走卒,端庄羞涩的宦门淑秀,冶艳无方的伎伶娼家……都鲜活地生活在这座古都城中。天子脚下的长安坊市不知在乱世中经历了多少次的江山易代,喧闹的人间烟火却从不曾熄灭。曼声调笑与高声叫卖,稚子夜哭与夫妻拌嘴,昔日的王谢堂前燕,蹲在寻常百姓家的屋檐梁上,静静地听着。
任歌行默默地看了一会,突然问道:“宵禁开了?”
李霑颔首道:“宁大侠让开的。他说前朝宵禁已经松弛了许多年,如今本就逢着战乱,再严加宵禁,老百姓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就索性开了宵禁,派了自己的人去夜夜巡逻呢。”
任歌行点了点头。李霑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看了看任歌行,说:“任大哥……你是要走了吗?”
任歌行朗声笑起来,他揽住杨晏初的肩膀,说:“对,和你小杨哥哥浪迹天涯去。”
李霑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杨晏初拍了拍他,说:“小李子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李霑把头埋进臂弯里,闷声道,“我想我应该留下来。”
“那么,”任歌行的声音低下去,“今晚我本来要住的地方,你想住吗?”
李霑顿了顿,仿佛料到任歌行会有此问似的,他说:“不想。”
任歌行挑了挑眉,道:“为什么?”
李霑说:“烫屁股。”
任歌行一愣,然后笑了,沉吟道:“那你……觉得宁安怎么样?”
李霑眼睛一亮,抬起头来:“你也觉得他很好?这么长时间看下来,这几个人里,我是偏爱他的。”
任歌行点了点头:“他人不错。”
杨晏初在一旁听着,越听心里越不对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霑,你现在……你是不是……”
李霑整个一傻小子:“咋了?”
任歌行和杨晏初对视一眼,方才恍然大悟:“小李子,你现在还是喜欢女人的吧?”
“什么啊!”李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好好的说正事,怎么扯到这上头!”
“害,”任歌行说,“你就说是不是吧。”
“是!”李霑又羞恼又无语,“我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喜欢的姑娘。”
“哦,”任歌行笑了,“我俩吧,就是随便问问。”
“你们真是。”李霑脸有些红,夜色里不大显。杨晏初摸了一把他的头,笑道:“长安九城路,戚里五候家,将来就是泼天富贵,怎么还不高兴?”
李霑苦笑着摇了摇头:“既然是泼天富贵,你们为何要走呢?”
任歌行和杨晏初一愣,神色都沉静下来。半晌。任歌行道:“泰阿令重现于世,而羽霄剑已经折断,我可以走了。”
杨晏初道:“我自然与他一道。”
李霑与他们对视,心里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只得叹道:“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里?”
任歌行看了看杨晏初,笑道:“去那些我们早就想去的地方逛一逛,玩累了就找个地方定居。我会给你去信的,到了什么地方,都告诉你一声。”
李霑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哥,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你那把新剑,不好一直叫‘无名’吧,好歹你也给它取个名字吧。”
任歌行道:“说的也是。”他摸了摸剑鞘,沉吟道,“就叫……”
他看着杨晏初,突然说:“杨儿,笑一个。”
杨晏初愣了愣,不明所以地对他笑了笑。任歌行说:“就叫‘展眉’。”
到处即闭户,逢君方展眉。
羽霄剑已经折断,余生他只看一人展眉莞尔。
李霑被他肉麻得浑身一激灵,不再看他们,趴回栏杆上,望着远处的长安灯火,任歌行去昆仑的时候,他心里那点小小的犹疑又冒了个泡,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还……算数吗?”
任歌行笑了:“当然。”
李霑终于十足满意:“我就知道。”
任歌行曲起手指,弹了李霑一个脆生生的脑瓜嘣儿。三人一时又安静下来,任歌行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遥遥的长安城。这是他的一生中最接近世间至高权力的一个晚上,站在长安城帝王禁宫的至高点,身边是他的义弟和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