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29)
任歌行听见他低声说:“原本我不配为你扶棺,只是怕你路上一个人走太寂寞,只好僭越了。”
“下一世莫要再生于世家,”宁安说,“我喜欢看你笑。”
宁安把脸贴在冰冷的棺材盖上,静静地贴了一会,然后站了起来,推开了棺椁,将里面躺着的人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
任歌行瞳孔瞬间紧缩。
棺中人正是霍枫桥。
但那分明不是一个死人!
任歌行见过太多死人,足以一眼看出,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个睡着的活人——
不对!
习武之人五感灵敏,可是任歌行听不到霍枫桥的呼吸!
任歌行懵了,可那边宁安却已经点上了火,再犹豫,霍枫桥就算没死,也要被炼成灰了!
间不容发之际,任歌行已经来不及细想,只得暴喝一声:“别动!”
宁安背对着他,稳稳地抱着霍枫桥,没有回头。
他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任歌行眯了眯眼睛:“你听到了?”
“不是。”宁安道,“猜到了。你若不来,就不是任歌行了。”
任歌行道:“霍枫桥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安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主人的确是死了,”他转过身来,神色已经变得非常平静,“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事情,任大侠莫要再打扰他清静了。”
事已至此,面对面色如生的霍枫桥,任歌行不可能再视若无睹,他道:“既然保他尸身不朽,为何又要火葬?这真是他的意思?”
宁安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任歌行道:“你若不说,我自会去找。”
宁安沉默半晌,道:“为何?”
任歌行道:“他是吾友。”
宁安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方道:“你的嘴严吗?”
任歌行道:“有进无出。你的话真吗?”
宁安道:“任大侠何其聪明,日后若发现半句有假,随时来兰陵取宁某项上人头。”
宁安不再看他,将视线投向了怀里仿佛正在沉睡的霍枫桥。他将霍枫桥放到一个台子上,动作很轻很慢,像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的宝贝。
宁安索性坐在了台子上,盯着霍枫桥的脸。他道:“并非我要保他尸身不朽,而是他死后本就不腐不朽。”
“他是霍家唯一一个获得长生的人。”
任歌行大惊:“什么?!”
宁安道:“当年他离开霍家,住在客仙居,他母亲常偷偷来找他,只有一次,在送给他的糖糕里……放了霍家新制的药。”
言至于此,宁安停顿片刻,方才继续说下去:“他对他母亲毫不设防。”
也只有那一次,霍家人欣喜若狂,自以为发现了长生的秘密,当娘的自然盼望儿子也能长命百岁,在糖糕里偷偷放了磨碎的丹药,只是厄运汹涌而来,没有留半分情面。霍枫桥在感觉到不对的第一时间便用药压制药性,而他医术又极精通,这才堪堪压制住。
而其余的霍家人则没有那么幸运地警觉。随长生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时至今日,已经难以说清霍家药人出逃到底是因为霍家人的疏漏,还是他们由于病痛的折磨,根本无暇顾及关在牢里的药人了。
“后来的事情,我主人应该都与你言明了。”
任歌行终于明白了,霍枫桥为什么那样消瘦,苍白,憔悴,病骨支离。
他曾经是霍家最宠爱的幺儿,却因为药人之事毅然背离家族;他本来最恨对长生的孜孜以求,却是霍家唯一一个获得长生的人。
任歌行惊得尚未回神,宁安并不理会他,他看着台子上安然沉睡的人——那个样子真像他从前午睡的时候,看起来舒服而放松。宁安想起从前无数个夜晚,霍枫桥的新陈代谢被无限地延长,同样地,他被药性折磨得痛不欲生,在宁安慌乱而心疼的怀中挣扎,好不容易挨过去,虚弱地抬起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摸了摸宁安的脸,低声道:“小安……你觉得长生怎么样?”
宁安道:“我宁愿主人不要这长生。”
“是啊,”霍枫桥笑了,嘴角扯得很勉强。他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
宁安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发着烧的孩子,或者哄那个八年前偷偷溜出去喝酒,嬉皮笑脸地被拎回来,结果被罚挨了板子的少年。
霍枫桥轻轻地说:“瓮中春色,枕上华胥,便是……长生了。”
杖头挑得布囊行。活计有谁争。不肯侯家五鼎,碧涧一杯羹。
溪上月,岭头云。不劳耕。瓮中春色,枕上华胥,便是长生。
从此兰陵再无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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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火烧了很久,宁安一直面对着霍枫桥站着,火光映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一点死去的劫灰。到最后,霍枫桥只剩下一点骨殖,宁安慢慢地走过去,把几块碎骨和一捧灰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任歌行静立在一旁,轻声问道:“他的骨灰,你打算怎么办?”
宁安道:“他说过……霍家后山风景很好。”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不愿意入霍家祖坟,把自己烧了,却葬在了霍家的后山。
任歌行走过去,看了看宁安捧在手中的盒子,沉默了半晌,转身离开了。
杨晏初看见任歌行从重重庭院中走来,迈过一个门槛,突然晃了一下,扶了一下墙。杨晏初一惊,赶紧跑过去搀他,这才发现任歌行脸色很差,胸腹的伤口好像裂开了,衣衫上星星点点的红。杨晏初道:“怎么回事,打过一场?”
任歌行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胸口,神色有些怔怔的,杨晏初搀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霍前辈……怎么样了?”
任歌行眉间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把额头抵在了杨晏初的肩膀上。
杨晏初愣了一瞬,无言地摸了摸任歌行的头。
任歌行闷声开口道:“我兄弟这辈子没过好。”
杨晏初轻轻地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回屋去,我给你把裹伤布换了,好不好?”
任歌行说不上什么,从心到身地懒而疲倦,特别不想动,随口说:“要不你抱我进去吧。”
杨晏初挑了挑眉,二话没说弯下腰要去捞他膝窝,任歌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赶紧战术后仰:“我就随口放个屁,哪儿有让媳妇抱自己的。”
……随口放个屁,说得杨晏初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任歌行打嗝了。他真的时常对任歌行这种清奇的语言表达感到迷惑,任歌行笑了笑,一抬手把他抱了起来:“要抱也是我抱你啊。”
杨晏初不敢乱动,尽力勾着他的脖子,减轻他手臂承担的重量:“你干什么你,你伤口都裂了,别闹了赶紧放我下来!”
任歌行还是笑着,眉目却有怅惘,极低极长地出了一口气,收紧手臂,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杨晏初安静下来,任由任歌行抱着他往屋里走,半晌,道:“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我把你抱回去的。”
“那时候昏过去了嘛。”任歌行道,他想了想,“沉吗我?”
杨晏初叹了口气:“跟吃了秤砣似的,死沉。”
……谁吃秤砣?
任歌行:“……小崽子,拐着弯骂谁是王八呢。”
杨晏初笑起来。
没手推门,任歌行直接用膝盖顶开了门,李霑正坐在屋里喝茶,一看见他俩这造型进来了,惊慌地站起来:“怎么了,小杨哥哥怎么了?”
“他没事,”任歌行道,“一看你就没有过相好的。”
“……”李霑翻了个白眼,连借口都懒得找了,转身就要走,任歌行叫住他:“小李子干嘛去,回来,没事。”
李霑叹了口气:“我是没相好的,但是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
还两头猪一起跑。
跑到他面前搂搂抱抱。
李霑抱着茶壶走到厅子旁边的耳房里去了。
杨晏初叹道:“以后别让他这么躲来躲去的,搞得好像咱们俩一见面就干柴烈火脱裤子似的。”
任歌行直眉愣眼地问:“不行吗?”
杨晏初点点头:“行,脱吧。”
任歌行二话没说把裤子脱了,等到杨晏初真的凑过来的时候突然又怂了,娘们唧唧地缩了缩腿,哼哼道:“这么快啊……不好吧,咱们是不是得处几天再……”
“什么……”杨晏初愣了一下,哭笑不得,“脱裤子换药啊!”
“啊?”任歌行愣了,一张老脸又失落又羞恼,还不肯承认,“换呗。”
杨晏初笑了笑,给他的腿伤细细地敷药,敷完了换新的干净的布条,然后是胸腹,拆那些旧的布条的时候,要绕过任歌行的后背,两个人用近乎拥抱的姿势互相依偎,杨晏初抬手把任歌行整个环住去解他后背的绳结,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就在任歌行耳边响:“真想要……也可以的。”
杨晏初歪了歪头,笑意带着几分撩拨人心的温柔,他小声说:“什么时候想要,我都愿意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