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24)
杨晏初惊道:“小霑!”
霍枫桥皱了皱眉,探向李霑的脉搏,眉头皱得更紧:“不对。”
霍枫桥说:“这孩子的经脉是被人从小封住的,谁给你封的经脉?”
李霑懵了,他停顿了很久,喃喃道:“没有啊……没有啊,没有人给我封过经脉,我,我爹娘是说我从小体弱不适合习武,就没太管我,我也不爱练武就……不会的啊,不可能的。”
李霑呆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这不可能”。
霍枫桥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颔首道:“是我探错了。”他有些惘然地收回了手,踱步走到了窗边,没有再言语。
丹炉里的火焰沉默地燃烧着,灯台上的蜡烛一点一点矮下去,隔半晌,哔哔啵啵地爆一个灯花,灯台脚边全是它淌的泪。房间里除了这声音和李霑不时絮絮地重复一声“这不可能”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杨晏初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时间这样难熬,一点一点,像沾着任歌行的血,抻开他自己的皮肉,用一把钝刀一寸一寸地去割短长夜的更漏。
他根本不敢想象任歌行此刻在遭受着什么。
而当浓黑的夜色终于被银亮的晨曦冲淡,东方终于泛起了天光,翻涌起金红色的锦绣云霞。
两个时辰终于过去,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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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霍枫桥从丹炉中取出了炼成的一把药丸,细小的,像成烬的劫灰。霍枫桥眼中悲喜难辨,淡淡道:“跟我来。”
客仙居后院居然藏着一个已经完全尸化的药人,百会穴插着针,很安静地躺在石床上,霍枫桥径直走过去,捏开那药人的嘴,把药塞了进去。
那一瞬间安静到了极点。数息之后,那药人突然剧烈地抽搐挣扎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不断地扭动着,在连连的惨叫中无助地蹬着腿,抓挠着身下的石床,杨晏初死死地盯着他,在撕心裂肺的叫声中,他看见那药人的手指上青黑之色渐渐褪去,青白诡异的死尸之相也慢慢消失,身边的李霑小声“哎呦”一声,说:“见效了见效了。”
就连惨叫声也逐渐微弱下去。霍枫桥道:“让他叫,叫累了就睡着了。”
而当一切终于再回归到寂静,那药人已然陷入沉眠,面色如常人,呼吸亦绵长安稳。霍枫桥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拔了他百会穴上的针,李霑道:“霍前辈,这算是……成功了?”
霍枫桥道:“算是吧。拔了针,一会儿能就醒了。”
杨晏初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若有所思道:“此药如此让人痛苦吗。”
霍枫桥道:“虎狼之药,自然医虎狼之症。”
他看了一眼杨晏初,道:“霍某才疏,此药只能使中毒之日尚浅之人恢复如常,若是年深日久,恐怕是无能为力。”
杨晏初一愣,明白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苦笑道:“晚辈知道。”
霍枫桥默了默,站起身来,那语气凉淡,像只身走过无数秋天。
他道:“一切终于可以做个了结了。”
他唤道:“宁安。”
窗外有人低声应道:“主人。”
霍枫桥没有让那人进来,而是直接打开了窗户,趴在窗框上,那样随意放松的姿势。
他苍白而消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他说:“我信得过你的。去吧。”
窗外之人默了默,仍然只是低声重复道:“……主人。”
霍枫桥应了一声,道:“去吧。”
他直起身子,关上了窗,回首对杨晏初和李霑道:“走吧,跟我来。”
杨晏初道:“且慢,霍前辈,可否让李霑留在此处?”
李霑一愣,然后急了:“杨大哥,我可以的,我……”
杨晏初道:“你不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任歌行如何向你父母在天之灵交代,如何青州交代?你是此行的目的,你不能出事,明白吗?”
李霑眼圈红了:“我……那我就呆在这儿?任大哥出事了,我就只能呆在这儿?”
杨晏初骤然捏紧了指节,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好好带回来。若不能,我也不必回来了。”
再打开门时,那沉寂的院落里须臾间已经列满了持剑的死士,他们像白日下的影子,黑夜中的鬼火,在无声无息间训练有素又有如幽灵般汇集到一处,冷剑如水,眉间还凝着朝露,霍枫桥穿过他们,从领头的那人手中接过自己的佩剑。
清晨不是一个打伏击的好时间,大概万物苏醒的时节与死亡并不相配。刀剑相击之声与弓箭破空的声响混着宛转的莺啼,眉间的露水冲淡了地上的血迹,严氏被骤然惊醒,烽火霎时燃了一路,战鼓骤然隆隆敲响,霍枫桥却带着杨晏初避开了主战场,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严家的地牢。
杨晏初本以为要以血铺路,没想到地牢的守卫在看到霍枫桥的那一瞬间,默默打开了地牢的大门,背着剑转身消失了,杨晏初讶异道:“您把守卫掉了包?”
霍枫桥嗯了一声,道:“毕竟我也不怎么太能打。”
地牢门开的一瞬间,那股混杂着尸臭和潮湿血腥气的浓烈的气味乍然间熏得杨晏初眼前发黑,他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霍枫桥指了指身后几人,道:“你带着他们去找任歌行……可能在最深处。”
霍枫桥言语未尽,拍了拍杨晏初的肩膀,又道:“……去吧。这里可以交给我。”
杨晏初垂在身侧的手指突然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他仿佛看见霎时间血流满地,人们在悲惨地嚎叫,又真的无法确切地想象任歌行此时的样子——或者说不敢,而当这一刻真的切切实实地逼在他的眼前,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又什么都想到了。
杨晏初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他穿过一间间狭窄而潮湿的牢房,里面都没有他想要找的那个人的影子。杨晏初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这里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穿过长而幽暗的甬道,转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弯,走下长满青苔的楼梯,终于在地牢的尽头最深的地方,看见了一扇封死的铁门。
杨晏初的心跳得耳膜都在轰隆隆地响,他听见自己说:“……钥匙。”
身后有人默默地递给他一把钥匙,杨晏初的手心里全是汗,他发现自己的滑腻发抖的手根本对不准钥匙孔,试了好几次都没法对准,他狠狠地骂了句娘,把手在胸口的衣料蹭了一把,稳了稳心神,把钥匙送了进去,拧开了门。
杨晏初逆流的血液瞬间冻住了。
铐在架子上的人明显已经神智不清了。任歌行满脸是血,大概是被铁环扣着脖子不舒服,一直在神经质地摆头,被展开着锁住的双手已经快把木架子挠烂了,身上也是血糊糊的一片,光线很暗,看不清有什么伤口,但是一定是上过了刑的。
他们才仅仅分开了三个时辰啊。
他听见铁门传来的动静,把头缓缓地扭了过来,无神的眼睛盯着这边,一歪头,颈骨喀啦一声响。
杨晏初身后的那几人低声道:“杨少侠,这……”
杨晏初牙关都在上下打架,他道:“……把,把钥匙给我,然后都退后,他神智不清,会,会伤人的。”
他再也来不及说别的,几乎是飞扑过去,哆哆嗦嗦又强作镇定地打开了锁在任歌行脖颈上,手腕和腿上的镣铐,打开的那一瞬间任歌行一下子坍塌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杨晏初的肩膀上,杨晏初闷哼一声,险些没跪在地上,他张开手臂搂住了任歌行的腰,拍了拍他的后背:“来,我看看你伤到哪儿……”
话音未落,杨晏初颈侧传来一阵剧烈得让他眼前发黑的疼痛,是任歌行偏过头,属于药人的锋利如刀的齿牙狠狠地楔进了杨晏初的皮肉,杨晏初一瞬间有被什么野兽叼着咽喉要害的错觉,剧烈的疼痛让他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胡乱间,他在任歌行的腿上抓到了一把东西,他在恍惚的疼痛中下意识地捻了捻,那东西像是一把颗粒,触感却粘腻,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那脖颈上的疼痛顿时显得微不足道——
严家人——或者说赵宣当真舍不得废掉任歌行的武功,上刑的时候没有动他的筋骨,而是用鞭子抽开了他的皮肉,在伤口中灌进了一把混着热油的铁砂!
杨晏初的眼眶一瞬间烧得血红,脖颈的鲜血汩汩地落下来,像淌在皮肉上的一条来自心脏的河流,他的血和任歌行的混在一起,杨晏初捻着那一把混着血的铁砂,浑身上下都在疼,沸反盈天地叫嚣着——
我的……我的心上人,我的心上人啊。
我的英雄,我的阳光,我难以忍受的饥饿,我人世的救赎,我失格的神祗!
他偏过头,含了一口自己的血,掰着任歌行的颈项,带着某种悍不畏死的眼神,吻上了任歌行的嘴唇。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这个吻不怎么缱绻温柔,杨晏初用尽了力气,想把自己的血喂过去,直到唇舌都伤痕累累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和任歌行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缠在一起,他想了想,凑过去舐掉了任歌行唇角的一点残留的血迹。
他的血果然比霍枫桥的药好用,任歌行并不很难受,只是慢慢地迟缓了动作,然后很疲倦地靠在了杨晏初的怀里,合上眼帘,安稳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