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64)
那个歪嘴的少年又笑了:“我乐意看啊,再说他们为了吃饭活命嘛。真要为了活命,莫说是让你的狗相斗相杀,就是要你亲自去杀人,你也会去的。”
李霑断然摇头道:“不会的。”
“一万两银子。”
“不会。”
“十万两。”
“不会。”
“一百万两。假若你是个穷光蛋,你家有重病老母,有了这一百万两,你老母就能活命。”
李霑很短地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这分明就是在逼我嘛。”
那少年又歪着嘴一笑。
这件事就像当初的迟疑一样,很短地从李霑心里滑过去,使他沉默下来,磕绊了一下,小声补了一句:“你难道不知道任大哥的为人?”
任歌行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他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抬眼看了一眼宁安和李霑,把手中的东西归拢在一处,道:“我不会。。”
他只说了几句话便急匆匆地要走。李霑喊住他:“哥……”
任歌行道:“我去看看你小杨哥哥。”他顿了顿,没有回头,侧过脸道,“我若不能带他回来,就不回来了,不必寻我。”
李霑登时大恸,任歌行却脚步不停,已经走了。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苦寒之巅,六月亦有积雪皑皑。天地浩渺,连绵十万大山,火把只有猩红的一点,抬头满天星斗。
任歌行干脆扔掉了火把,凭着自己的夜视能力仗剑而行。他仰了仰头,鼻尖传来一点凛冽的味道,他那样静默地站了站,身边空无一人,他不知道在对谁说:“看,有星星。”
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疲惫与寒冷让他的头脑转得很慢。他只是本能地以为,这时应该有一个人,和他并肩站在这里。
今天一天一无所获,天已经全黑了,他却不愿回去。他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夜晚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昆仑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站在那里,拄着剑,像那些昆仑山上的野兽一样,眼里闪着光,咻咻地喘着粗气。
星河寂静,璀璨的星辉映到剑上,凛凛地一闪。
临行前,他挎着从阵前尸体上拔下来的唐刀,宁安扶住车辕,递给他一把长剑。
君子剑,浪客刀。任歌行抬了抬眉。宁安道:“唐刀长于劈砍。任大侠使惯了剑,怕是用不惯长刀的。”
任歌行弹了弹剑锋,一声铮鸣。他道:“多谢。此剑何名?”
宁安道:“尚且无名。”
任歌行嗯了一声:“那就叫无名算了。”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剑刃,低垂着眉眼,猝然问道:“霍枫桥死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宁安怔忡在原地,扶着车辕的手松开了。
他没有回答。半晌,轻声道:“我是他的人,我在一天,都不会让他白死。”
任歌行点了点头。两人的目光当空碰撞,又迅速滑开了。
杨晏初一路上一直昏昏沉沉,不分白天黑夜,清醒的时间很少。脸上一点血色都无,面容却极安和,被任歌行层层叠叠包裹得像个暖呼呼的小团子,圆圆地窝在那里睡觉。任歌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伸手摸摸他的脉搏,微弱而缓慢的一点,像将熄未熄的烛火,让人担惊受怕地欢喜着。摸完了亲一亲他,冰凉的唇冰凉的脸,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们重新暖起来……让他做什么都行。
杨晏初脖子上系着一个平安符,小小的,刻得很精致,是任歌行求的。他从前向来不信什么鬼神,如今开始求告神佛。当时抢命一样地赶路,一切从简,老和尚认得这个四海漂泊的游侠,慈眉善目地念一声佛号,说心诚则灵。
于是深深地一个头磕下去,他蜷缩起脊背,向殿内的满天神佛屈膝跪拜,五体投地,虔诚而卑微地祈求一个平安。
菩萨始终低眉。
给杨晏初带上平安符的那一晚,任歌行在短暂的休息中罕见地做了个梦。依然是往日光景,杨晏初挤着他的脸,点着他的额头训他:“你给我好好睡觉。”
任歌行激灵一下醒过来,恍惚而惊喜,转脸却看杨晏初依然在昏睡,脉搏一下,一下。
他看着他,笑起来。
小东西。
昆仑山上的风雪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任歌行向前走了几步,听见山上除了他以外的,警惕的咻咻喘息。
那是几匹狼。从薄暮开始就跟着他了。蹑手蹑脚,低垂着尾巴,跟着他翻过几座山脉,几个断崖,看着他踩上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裂谷,只身吊在裂谷边缘,再徒手一点点险象环生地爬上来,看着他一无所获地在山间雪间九死一生地跋涉,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它们渐渐形成包抄之势,任歌行一回头,幽幽几抹乍起乍落的绿光。
它们还在打量。任歌行转过身,叹了口气,与它们无声对峙。
“几位大哥,”任歌行开口,嗓子里像被灌了刀子,“我在庙里求了符的,别逼我杀生。”
狼群已经伏低身子,安静而剑拔弩张地做出攻击的动作,任歌行拔出剑鞘,剑与鞘相击,冷铁在寒风中发出刺耳的怒鸣,狼群稍稍退却,见他没甚动作,顾自走了,又重新包抄上来,绕到他背面,突然人立而起——
狼血四溅。雪地上腾起一片血雾。
任歌行借助腰背的力量暴起转身,抽剑枭首。
狼群一跃而起。任歌行横刀侧肘,慢慢转头,听见麻木冰凉的颈骨发出喀拉喀拉的脆响,心里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塌了。
“虽恨极痛极,自有苍生黔首,万望任大侠记住,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难道不知道任大哥的为人?”
“我在一天,都不会让他白死。”
“以后你路过的每个村……都可以看作是我开的店。”
“我特别……特别特别舍不得你。”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所有的脸一瞬间都浮现在眼前。
任歌行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当眼前的血雾终于散去,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地狼尸中,遍地残肢断头,血珠从剑上迅速地滑落下去,落在雪地上,几乎是漆黑的一点。
那是近乎凌虐的杀法。任歌行拄着剑,在一地血水中低头喘息,大抵前半生未行到水穷处,他不知道人在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时能爆发出多么巨大的愤怒。
他晃了晃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狼尸,一个在某个刹那叫嚣着让江洋翻覆为爱人陪葬的声音,渐渐粉碎于悠悠昆仑的呼啸风声。
他重新往前走,不再回头。前方有个断崖,挑着一天的碎星星。
不。他在抬头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
那里站了一个人。不知道站了多久,几乎像个雕像,他目睹了任歌行刚才发的一场鲜血淋漓的疯,却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穿着一身皮袍,身量却极清瘦,几乎带着病气。那人看见任歌行抬头,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昆仑的夜色里,像水融入水中。
第59章
那人看见任歌行抬头,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昆仑的夜色里,像水融入水中。
任歌行呼喝一声:“兄弟!”
夜风呼啸,山石俱静。半晌,一个影子从断崖嶙峋的山石上跳了下来,迎着月光,沉默地和任歌行对峙着。
那瘦削的影子在苍白的月光里有种惊心的熟悉。任歌行怔愣一瞬,开口道:“是你?”
那人没有答话,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任歌行道:“你们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凤袖呢?”
那人平静无波道:“事情已经结束了。”
任歌行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那人转过头来,声音依旧掀不起一丝波澜:“我说,事情已经结束了。”
任歌行上下打量他,一眼瞥见他的腿,悚然道:“你……你的腿好了?”
裴寄客曾经被任歌行削去左腿,而现在他的左腿裤管不再空荡荡一片。鬼手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双腿,淡淡应道:“嗯。”
任歌行心说这他娘的到底是人是鬼,他摸出火折子点亮,火光在他们的脸之间倏然爆开,照亮了对面那人的脸。那的确是裴寄客的脸,清秀消瘦,暖红的火光都烘不暖他青白的病气。鬼手仿佛不适应这光似的,眯细了眼偏开头去,头发不知为什么没有束,倾泻在肩头,遮去了半张脸孔。他低垂的眉目没有一丝情绪,像个无悲无喜的泥塑木偶。任歌行突然心生惊惧,不是害怕裴寄客,而是他隐隐地预感到,在两双人的两件生死攸关之事中,已经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
任歌行将火折子逼近鬼手的脸,质问道:“凤袖,去哪了?”
裴寄客不答。
任歌行一字一句问道:“他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裴寄客的双眼适应了火光,把头转了过来,迎着他的目光,道:“你想听,我告诉你。他就埋在这山下头,如果有一天,风暴卷走了昆仑山的积雪,或许你能看见他。他穿红,很好认。”
任歌行没有说话,手中的火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裴寄客不欲与他多谈,错开肩膀要走,任歌行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侧脸,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裴寄客?”
鬼手转过头,瞳仁漆黑,他轻声道:“我这时候应该哭,是吗?”
任歌行犹疑道:“你现在……”
“无恙。”鬼手说。
“你们,”任歌行蓦然收紧了握住裴寄客一臂的手,“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想说。”裴寄客挣开了他,任歌行换了一只手捉住他的肩膀,裴寄客低头看了看,道,“别跟我来硬的,我们第一次交手的时候我正毒发,你也没落到什么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