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38)
任歌行和杨晏初望过去,只见一个灰衣男子站在那具红尸的旁边,他身量不高,很瘦,立着衣领挡住了下半张脸,看站立的姿势,很像是个练家子,他先是踢了这红尸一脚,把他从道中间踢到道边上,然后弯下腰。
他是想弯腰把红尸捞起来的,可是姿势十分古怪——他把一条胳膊横在尸体身下,另一条胳膊挡在尸体膝弯处,一用力把尸体打横抱了起来。
“不对。”任歌行道。
他像是一直在利用手腕和胳膊的力量,而正常人做抱这个动作的时候,一般会用手托住胳膊和膝盖,他避免了这个动作,只能说明他手上有伤!
任歌行和杨晏初对视一眼。
“不会真是他吧……”任歌行道。
“有什么不可能,”杨晏初道,“由南往北走到这里,要么是冀州或者关中,要么就是兖州。”
任歌行道:“未免太过招摇。”
杨晏初沉吟道:“灯下黑。都道妙音来去无影如鬼魅,若非鬼手,我们也难见他真容,现在乍然出现在市井街头,少有人认出也是正常。”
这人似乎不愿暴露武功,只是抱着这具尸体,慢慢从街头走入小巷。任杨李三人闪身躲入暗处,任歌行低声道:“你们两个先回去,我去看看。”
这人抱着尸体一路专挑黑暗无人的地方走,从兖州灯市直行到远郊荒甸。任歌行见他终于放下了尸体,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剥开了红尸的衣服,跨坐在尸体的身上,双手握住刀柄,噗嗤一声扎进了尸体的胸膛。
任歌行心中一跳,在暗处挑了挑眉。
那人双手握着刀柄,像犁地一样往下划,直到剖开了红尸的胸膛肚腹,仍然是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像剖开了一个草包。
那人低下了头,仔细地在红尸的肚腹里翻搅着,像在寻找什么,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站起身,任歌行微微偏了偏头,想看清他找出了什么,但是他双手空空如也。
“你不穿红衣裳,”任歌行“你”字出口的那一瞬,寒光一闪,那把匕首电光火石间循声而来,任歌行一侧身躲了过去,语气没有波澜地把后半句说完,“我险些没认出来。”
凤袖没有回头,道:“你冒然开口,也不怕打草惊蛇。”
任歌行道:“非也。诈一下你罢了,没想到还真是你。”
凤袖:“……”
任歌行道:“你从他身上取走了什么?”
凤袖道:“与尔何干。”
任歌行道:“我不想重蹈兰陵覆辙。”
凤袖道:“那与我何干。”
任歌行道:“是和你没有什么干系……裴寄客是跟你一起来的吧?”
凤袖在任歌行说出裴寄客的名字的那一瞬就动了,两条赤练蛇从他袖口直奔任歌行命门,羽霄剑登时出鞘斩下蛇头,可那赤练蛇在身首分离的一瞬间,蛇头两侧突然展开,两道毒液突然从它们大张的嘴里喷射出来,任歌行平地起势,借羽霄剑的力堪堪一躲,毒液落地的刹那百草立枯,土地上诡异的纹路居然还有冲任歌行这边追来的趋势——
任歌行和凤袖同时跳上一棵柳树,柳枝绵软,难以经受两个男人的重量,任歌行折下腰去,削下一条垂柳,足尖一点跃到另一棵树上,凌空用柳枝缠住了蜿蜒而来的赤练蛇,蛇和柳枝纠缠着落地的那一瞬间,任歌行陡然意识到,凤袖正在暗中引他离开剖尸之地。
凤袖道:“你现在回去,足尖点地之时就是你身死之时。”
任歌行与他在树上隔空对峙,道:“这玩蛇的本事,你们两口子谁学的谁?”
“教学相长罢了。”凤袖道,“不要拿鬼手要挟我,如果你真的动他,我真的会杀了你,杀不了你,就先杀了你那个相好的和李霑,”凤袖语速很慢,动怒到极点,有一种反常的平静和偏执的阴冷,“他们与你只要有一刻分离,我就会杀了他们,全尸都不会给你留下,一块碎肉都不会留给你,你知道我做得出。”
任歌行本来没想拿裴寄客要挟凤袖——他没事掺和这个干什么,却被凤袖恶毒的语气激出火来,冷笑道:“我只是猜,你明知我要来兖州,却还是也跟着来了,恐怕本是不愿意与我打照面的,之所以不去关中和冀州,恐怕只是因为鬼手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他走太远了罢?”
凤袖杀意几欲夺眶而出:“你到底想说什么?”
任歌行道:“那具尸体和药人有没有关系?”
凤袖道:“没有。”
任歌行松了口气,道:“你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
凤袖沉默了。
任歌行道:“是有人指使你,还是这具尸体本身有用?”
凤袖道:“任歌行,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任歌行道:“你是为了鬼手吗?”
凤袖抬起眼睛看他。一双狭细的眼睛亮得像淬了毒的刀。
凤袖道:“我说过,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任歌行没有说话。长夜如死,只有风飒飒地吹动着树叶和两个人的衣角。凤袖一言不发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赤练蛇缠上了他的手腕。
凤袖摩挲着血红的赤练蛇,低声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你该明白。”
目睹剖尸的草野上唯余黑色的树和风。
任歌行回去将此事一叙不提。翌日平明,本来怀着心事睡下的三人又被早早惊醒,有人敲响了任杨李三人的房门。是邵府的小厮。任歌行正一头雾水,那小厮一弯腰,客客气气地笑道:“任大侠,我家老爷说昨日一见太过仓促,且多有冒犯,今日特地备了上好的酒菜,让小的请您和杨少侠、李公子到府上一聚呢。”
这邵家老爷昨天还打心眼里看不上江湖游侠,一口一个草莽,今日这般客气起来,无外乎就是为了李霑,昨日他看李霑的眼神就很不寻常,后来竟至于语无伦次,任歌行猜想他与李家之间些须有些前尘,要见一见李霑也是寻常。只是这么早就来请,就这样怕他们走了么?
邵府还专门备了车马,车厢里的绣枕和软垫都是半旧的金线绣品,透着一股几代富贵下来精致而从容的殷实。李霑还没睡醒,靠在一个软枕上,忽而神态忐忑,忽而困得打盹儿,倚在任歌行身上闭着眼睛,突然直起脑袋说了一句:“我真对这邵家老爷没印象啊。”
任歌行扶了扶他靠着头的软枕,道:“没睡着啊你。”
李霑又靠回他身上,道:“我心里没底。”
杨晏初道:“没印象又如何,他说不定一会儿一见到你就要说‘小霑你不记得你邵爷爷了,爷爷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任歌行道:“他要是真这么说,昨日看见李霑,也不会是那个反应。”
杨晏初摸了摸李霑的头,说:“逗逗孩子嘛……没事,别紧张,看他昨天那个样子,也不像是和李氏有仇,且走且看吧。”
请人的阵仗不小,邵府门口早有小厮家仆相候,马车一停就迎了上去,接他们来的小厮笑道:“我家老爷在正厅等候您三位多时了,小的带三位英雄过去罢。”
任歌行颔首道:“有劳。”
邵府门庭高大,进去之后前脸却并不很开阔,绕过影壁之后方才显出府内景象,中规中矩的大宅子形制,任歌行道:“这宅子风水甚佳。”
那小厮笑道:“正是。任大侠果然是人中豪杰,外行人还看不懂呢。我们老爷很通风水的,这宅子刚建的时候,是我家老爷亲自看的风水,这儿添个假山呀,那儿修个鱼池呀,哦,还把东厢房边的耳房给推平了,说的什么,小的粗人也听不大懂,不过老爷真是天人,这房子风水好得老天爷都眷顾,您瞧这么些年,我家老爷这一路顺风顺水,走得稳当极了!”
任歌行默默颔首,道:“邵老爷颇通此道。”
那小厮道:“是呢。我家老爷虽然人在俗世,可真如仙人一般,现在案头还常放一本《南华经》,平日里看着,实在非常仙风道骨——老爷,客人到了!”
任歌行和杨晏初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话——
对外谈起主人家肯定要说些好听的,但是到底哪儿仙风道骨了啊这老头?
此时邵老爷已经迎了出来,倒不如何殷勤,语气有一种……微微生硬的客气。
邵老爷面上堆笑道:“早慕任大侠江湖美名,两位少侠也是少年英雄,昨日……唉,邵家家事,老朽也是一时急怒攻心口不择言,对三位英雄多有冒犯,今日特特地备了酒菜,给三位英雄赔个不是,你们初来兖州,也当是给你们接个风,以后在兖州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老朽,老朽一定义不容辞。”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江湖人,尤其是任歌行这种,他是万万不想得罪的,这话说得圆滑好听,把昨天的事圆过去了,也不提这次是想看看李霑,而是把他们三个都照顾到了,没冷落谁也没特别顾着谁。只是任歌行实在不想虚与委蛇,把胳膊往李霑身上一搭,道:“邵老爷言重了,不过被话锋扫了一下,倒也不至如此。不过……昨日我义弟自报家门时,邵老爷似乎很有些触动,”任歌行道,“我义弟命苦,身世零落,若是邵老爷与李家有些前尘,能叙叙旧,就再好不过了。”
邵老爷本来就是硬堆起来的笑容冻住了。他盯了李霑一会儿,僵硬上扬的嘴角慢慢抻平了。他低声叹道:“这孩子命苦,委实命苦。”
“浮梁的事我有所耳闻。只是江右与齐鲁相隔太远,传言传到这里早已不足为信,”邵老爷叹道,“孩子,李家……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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