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44)
杨晏初想说自己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话到嘴边变成:“都还行。”
任歌行摸他的脖子上的伤,轻声道:“还疼吗?”
其实还疼,可是杨晏初不想踩着他的愧疚撒娇,就摸了摸脖子,说:“不疼,结痂了都。”
任歌行就不说话,顺着他的督脉,不轻不重地按着,吭叽半天,挤出来一句:“那有没有……咳,有没有舒服?”
杨晏初笑起来,搂住了任歌行的颈子,道:“舒服的。”
任歌行半信半疑地微微放下心,又顿了一会儿,又道:“那你想吃什么?”不等杨晏初答话,他又补道,“想吃什么都行,我去要个小榻桌,给你送到床上吃。”
杨晏初张嘴报菜名:“卤猪蹄。”
任歌行二话没说点头道:“我去买。”
“鲫鱼汤。”
任歌行道:“好的。”
杨晏初又道:“山药炖老母鸡。”
任歌行迟疑了一下,沉吟道:“可以是可以,你想吃什么都行,就是……宝,是不是太腻了?”
杨晏初道:“腻点好下奶啊,哎我这身子太虚了你赶紧找个什么布把我脑袋包上,窗户也关上,月子里受不得风。”
“……”任歌行道,“我时常对你这种编排别人连带着编排自己的损人之法肃然起敬。”
“你情我愿的事,”杨晏初笑着,懒懒地把腿压在任歌行肚子上,道,“好像我吃了多大亏似的。”
任歌行就笑起来,神色温柔得腻人,抱着他闭上了眼睛,两个人一时无话,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杨晏初说:“我昨晚梦见我爹了。”
任歌行顿了顿,揉了揉杨晏初的后脑勺,道:“梦见伯父什么了?”
“嗯,”杨晏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也没有什么……是十年前他的样子,他像是刚上完朝回来,风尘仆仆的,又像在外面走了很久,我娘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他就笑,”杨晏初叹道,“哎呀,他以前真的很少笑的,我以前都很怕他,但他就眉开眼笑地走过来摸我的头,特开心一老头,我娘在一边也笑,说到底怎么了,他也不答话,就来回呼噜我的头发,过了一会,说可惜看不见了,看不见了,然后我就醒了。”
任歌行骤然眼眶一酸,刚想说什么安慰他,却听得杨晏初道:“我爹什么意思啊,幸亏他昨天没看见,要是看见了,一怒之下容易写本奏折把你下辈子弹劾到黄山当迎客松去。”
任歌行忍不住扑哧一乐,道:“你干嘛,伯父好心回来看看你。”
杨晏初道:“你还叫他伯父?”
任歌行愣了一下,把他搂得更紧,过了一会儿,没听他答话,杨晏初就有些忐忑,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于是改口道:“叫伯父也行的……那个,我爹没意见。”
“我不是那个意思,”任歌行道,“我如今算是杨家姑爷了,今年七月十五,你带着我,给咱爹娘磕个头吧。”
杨晏初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抬起头亲了亲这位新上门的杨家姑爷,算是给他盖个官方认可的戳。
“你们的私房话要多久才能说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乍然在窗外响起。
杨晏初愣了一下,然后悚然一惊——他们的房间在二楼!
任歌行面色不变,把被子往杨晏初身上一蒙,盖住那些尴尬的痕迹,然后坐起身来道:“扒窗听墙角,这是哪家的暗卫?”
凤袖道:“你们俩把衣服穿好,我进来了。”
任歌行:“……是什么让你如此理直气壮地认为我会放你进来的?”
杨晏初小声道:“我真的很好奇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在窗户外边的,这得趴得多扁啊。”
任歌行把他从被窝里刨出来,给他套了件外衫,一边眯着眼睛低着头给他系扣,一边道:“这有什么,人家古墓派还睡绳子呢,轻功练得好,男子亦可作掌上舞,更别说于此立锥之地长久站立,姿态可以很潇洒……哎,你这个扣眼怎么没有扣,以前也没有吗?”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当着外人没好意思说是任歌行昨晚暴力一撕把扣给崩开的。
凤袖:“……”
老裴怎么就没有恁多废话。
这边任歌行终于把杨晏初拾掇明白了,拿起床边的剑,用剑鞘敲开了窗,窗开的一霎那,凤袖盈盈一跳翻了进来,自兰陵一别,杨晏初与他已经许久不见,如今一见,竟惊觉他清减如斯,那红衣原本衬人肌骨丰艳,如今更显他憔悴,凤袖浑然不觉,顾自坐下,道:“知道你们不欢迎我,我也不久留,此番前来,主要是与你们通风报信,肖聿白在济水被人劫了,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不清楚他会不会死。”
任歌行的眼神陡然间寒冷起来,他道:“你反水了。”
凤袖挑眉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反水,何其正常。”
任歌行不接话,那目光锋利得让人不可逼视,他一字一顿道:“你反水,是不是因为,尉迟牧野根本不姓尉迟?”
凤袖的笑容消失了。
任歌行道:“怎么,你发现他的秘密,尉迟牧野留不得你了。”
凤袖淡淡道:“不全对,你只猜对了一半。不过,你怎知道是他?”
任歌行道:“剖丹。”
凤袖面色一僵,少顷,道:“废话恁多,你再与我在此浪费口舌,逐云恐怕今日就化为白骨。”
罡风乍起,风雨欲来。
羽霄剑陡然出鞘,剑气削去了凤袖一缕鬓边黑发,任歌行压着嗓子,道:“那就告诉我,肖聿白被劫,到底是在沇水,还是济水。”
凤袖半边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脸颊,他顿了顿,轻声道:“沇水。”
他媚声笑道:“莫怪我诓你,若你真的蠢钝如斯还偏听偏信,如何能与他抗手,我岂不自掘坟墓。”
第42章
艳阳天,行色匆匆的剑侠翻身上马,弯下腰伸出手道:“上来。”
杨晏初握住他的手,任歌行手上使力,把他拉到身前两臂之间,道:“侧着坐,别跨着,我把你和小霑送到秋月那里,再去一趟沇水。”
李霑在一边骑另一匹马,心情非常复杂,他昨晚听见些响动,这对鸳鸯折腾得太狠,吵得他半宿没睡着,今早日上三竿才醒,还没来得及打趣他俩,就被任歌行薅起来,一问才知是肖聿白出事了,再问凤袖都来过了,再问他任大哥昨晚还中了迷情香……这都哪儿跟哪儿,都不挨着,李霑当时都他妈傻了,表情一度十分呆滞。
李霑叹了口气,默默道:“肖大哥出事了,不告诉秋月姐姐吗?”
任歌行顿了顿,道:“先不告诉她,我先去。”
杨晏初道:“我可以和你同去。”
任歌行道:“你别。”
杨晏初眼神晦暗了一瞬,没有说什么,马跑起来了,他才在达达的马蹄声中,贴着任歌行的耳朵小声说:“你不让我去,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肖聿白被劫,与江家有关?”
任歌行叹了口气,道:“是,我不想让你再看见他们。昨日之前,我并没有想到是江家——”
杨晏初道:“你一开始怀疑邵老爷?”
任歌行摇头道:“他大抵只是受人驱使罢了。若是他想在兖州兴风作浪,为何不拉拢肖聿白这么个便宜女婿,反而去买通凤袖一个萍水过路人。况且他若有此心,当初为何不留在浮梁,而是退隐兖州,如今不问江湖事已久,突然掺和这么一脚,把女儿女婿都搅进去,也不合常理……操,”任歌行紧紧蹙着眉,躁郁地深吸一口气,“这马怎么跑这么慢,老肖个傻子出城干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邵府有没有快点的马,妈的。”
杨晏初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没事,别急别急……那他如此推拒肖聿白,屡屡拒绝他的提亲,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今次一遭,不想被牵连,故而为此避祸之举?”
任歌行不答,他沉默半晌,道:“第一次去看那红尸,我就觉得有异,丹田之处像被人挖走了什么东西,后来听邵秋月提到外丹内丹,道术之类,突然有了个计较,只是后来……尉迟牧野蹦出来,我又中了一斛珠,太乱了,来不及思量。”
任歌行道:“道术确有外丹内丹一说,汉代以降,多有追求长生者,炼丹求药者更众,以至如今也有靠此术立身的世家或者门派……霍枫桥他们家,其实这方面也沾一点,只是最后走了歪路。和外丹不太一样,内丹修炼并不服食丹药,一般是向内调息,追求安养生息即可,只是‘以身体为丹炉’一节,到底有人修了邪路,走火入魔过。”
马越跑越快,任歌行微微一叹,继续道:“两年前,巴蜀道士段赤松走火入魔,自称别创内丹之法,以身做丹炉,与天地共生,自创修行之法,后来经脉逆行爆体而亡,他这修行之法奇特,死时也十分……经脉逆行而亡者,大多七窍流血,只他死状十分蹊跷,丹田之处却有重创,尸身蜷缩如弓,”任歌行叹道,“两年前,我恰巧经过巴蜀,对此事略知一二,若说他完全错,其实也不尽然,毕竟他已经于体内结丹了。我看那红尸伤口肚腹丹田之状与段赤松相当肖似,我怀疑此间事与道术一类相关,邵老爷又如此精通道术,我只是有些疑他,就诈了他一下。”
杨晏初默了默,道:“鱼腹藏珠,原来是这个意思。”
任歌行叹道:“我当时也不能说得太明白。我大概猜到了这些红尸为何而死,只是疑惑,一次也就罢了,尉迟牧野为什么每次来得都那样蹊跷,昨日那红尸被他当众斩杀,照理枭首即可,原本不必开膛,可他一剑剖开红尸胸腹,后来我去城东,看见那尸体身上再没有新伤——凤袖没再去过,只是丹田处,同样有一个内陷的伤口。尉迟牧野一定与这件事有关,邵老爷和凤袖也逃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