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56)
“要是真打到兖州城门口,京城肯定已经是守不住了,”任歌行低声回道,“不必硬守,要是真的走到那一步,邵家多收些流民就已经很好了,命还是要紧的,别人的命是命,你和肖聿白的命也是命,我不想看你们去送死。”
邵秋月呆了呆,像被打懵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屋檐,半晌,默默道:“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任歌行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早晚都会变的,我都觉得迟了。”
任歌行一扭头,看见李霑正站在他们身后。邵秋月看了李霑一眼,什么也没说,眼神似有悲悯悲凉不能分明,只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去了。
李霑沉默地站在任歌行和杨晏初面前,任歌行忽然很想仔细地看看他,李霑站在庭院之中,清晨亮而冷的光照在这个少年的脸上,让他面上浮现出一种光明而沉静的神色。任歌行心中突然升起一种难言的酸涩,他叹道:“小霑,你打算怎么办?”
李霑说:“我跟着你。”
任歌行道:“那青州……”
“不去了。”李霑说。
“真不去了?”任歌行问道。
“没意义。”李霑说。
那时任歌行只是以为,李霑是指青州参战,天下风雨一样凉,去哪里都无法安身,索性不去了,微微叹道:“也好,跟着我,我护好你就是了,在别人家我也不放心。”
李霑点了点头,他顿了顿,岔开话头:“宋鹤这个人,他怎么比我还缺心眼,他是不是真的觉得你当这个盟主是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
任歌行笑了:“什么叫比你还缺心眼,你多机灵一个孩子。”
李霑咧嘴一笑:“是吗。”
“是啊,”任歌行道,“一开始显得有点傻,是因为你那时候胆小。”
“我现在胆也不大,”李霑停了片刻,才又道,“任大哥,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刚才,邵老爷找过我,”李霑道,“他说……他是李家旧部。”
任歌行挑了挑眉:“哦,他之前不是说过……嗯?旧部?”
“旧部的意思是,一旦他向我承认他是李家旧部,泰阿令就对他生效,而且他自己承认他可以联络到其他旧部。”
沉潜于世的李氏旧部终于缓缓启动,泰阿令在乱世复活。
任歌行诧声道:“他刚才跟你说的?”
李霑点了点头。
任歌行喃喃道:“他图什么啊他,”他脑后的一根筋开始跳着疼,“这么大个事……”
“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太吃惊了,”李霑道,“任大哥,我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
任歌行直觉不太对劲,应道:“你说。”
李霑道:“我想把泰阿令给你。”
“你开什么玩笑,”任歌行吓了一跳,“你干什么你,受什么刺激了。”
“没有,你听我说……”
任歌行断然道:“不行。”
“你听我说,”李霑叹道,“哥你先听我说。总归这场仗,不论输赢,你都是居于炭火之上的。打起仗来这些家主背后都是自己的世家,我不想你除了自己的剑,身后什么都没有。从今天起,你就是泰阿令主——我也只有这个能自己说了算了,别拒绝我。”
“不行,你爹娘留给你的东西……”
“正是因为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东西,所以它很有用,”李霑道,“比我有用多了,它在我这里,只会烫伤我,这一路因为它,生了多少是非,索性给你,倒也安生,我爹娘也只是要我活着而已,至于这两样东西,不过是收买青州人心罢了,那我干嘛便宜他们,我连青州都不打算去了,给你,是最合适的。任大哥,你想想是不是?”
任歌行:“……不是,心意我领了,你要是想帮我,你作为令主帮我就行,也不必非把泰阿令给我。”
李霑苦笑一声,道:“若我做令主,力不能支,迟早有一天会被反噬的。”
任歌行一哽。李霑低了低头,道:“还有一事。那个什么劳什子朝彻珠,我也不想要了,一并给了任大哥吧。”
任歌行震惊道:“李霑!”
“不可!”
另一道声音与他同时响起。
邵老爷突然从李霑背后的一道影壁后疾步走出,李霑背对着邵老爷,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十分吃惊,缓缓抬起眼睛,轻声道:“有何不可?我体弱,本就不能用这珠子,我哥要打仗了,给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对着任歌行,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任歌行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见他神态有异,堪堪咽下了嘴边的话,不发一言。
邵老爷的脸色忽红忽白:“给了他……任大侠武功盖世,何须朝彻珠锦上添花?”
李霑道:“他再怎么武功盖世,也只是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同样会流血会受伤会死,我能让他再强一点,我为什么不这么做?”
邵老爷腹中似有万语千言,出口却期期艾艾:“你不能,你不能……任大侠,你怎么说?”
任歌行道:“我……”
他看见李霑直直地盯着他,幅度极其轻微地对他摇头。
任歌行隐隐地猜到了李霑想做什么,于是故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邵老爷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不相信他居然没有立刻出口拒绝,他咬了咬牙,目光转向了李霑:“你……你把什么东西都送了,你怎么办?”
“怀璧其罪,要当废物,就要当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的废物。我身无长物,谁会故意去踩死一只蝼蚁,况且有任大哥相护,我所求,不也只是在乱世之中苟活吗?”
邵老爷脸都在抖:“你这孩子怎么一堆歪理!”
任歌行默默道:“哪是歪理,他聪明着呢。”
邵老爷怒道:“你倒是受益无穷,一句也不肯劝一劝,他爹娘如若泉下有知……”
“够了,”李霑道,“就这么决定了。我爹娘若泉下有知,大概也只求我个平安罢了。自五州西征起,泰阿令主就是五州盟主任歌行,浮梁李氏的朝彻珠,也由我赠与义兄任歌行……”
邵老爷厉声道:“不可!”
李霑到底年少,吼了出来:“到底有何不可!你且说上一二!”
李霑后颈毛发竦然而立,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黄钟大吕般的沉重声响,如同时空巨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经年的秘密正在步步紧逼的语言中露出一个莫测的鬼魅般的一角。
邵老爷也在发抖,他原地一圈一圈地踱步,鼓点越敲越急越敲越重,终于锵然一声响,十六年的戏台子旧得剥落下清漆,木屑与尘土在漫长的岁月中飞扬,尘埃落定,那十六年前的人背对着他们站住了脚步,幽幽地叹了口气。
邵老爷幽幽道:“如果,朝彻珠能为你所用,你还会选择送给他吗?”
来了!
任歌行猜对了,李霑就是想利用邵老爷不知何来的愧疚,借赠送泰阿令和朝彻珠逼邵老爷一把,逼他说出十六年前的真相是什么!
李霑抖着嗓子问道:“朝彻珠为何能为我所用?我内力这么薄,根本经不住!”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它本来就是从你身上来的!”
李霑的表情霎时间一片空白。过了一会,他听见自己说:“……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天生体弱,不适合习武?”
“……为什么?”
“冤孽啊,冤孽啊,”邵老爷叹道,“当年你爹娘……你不要怪他们,他们只是一时疯魔了。你爹一心想要振兴李氏,重启泰阿令,他那时候有些走火入魔了……他听闻,如果以人体为丹炉,炮制内丹,可以使炼丹之人内力大增,如果是幼子之体,其气至真至纯,做成丹炉,其效最佳……”邵老爷嘴唇颤抖,终于把最残忍的话吐了出来:
“那时你两岁。”
李霑彻底懵了。
任歌行一把搂住了李霑的肩膀,毛骨悚然地追问道:“那你……”
邵老爷的身子晃了晃,然后,他颓然而决然地,对着面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年跪了下去。
他说:“那是我此生做过的最为愧悔之事。”
他将李霑炼成了丹炉。
李霑俯视着跪倒的老人花白的发顶,像一下子傻了一样,半天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任歌行摇了他一把,他才恍然地回过神,开口却说不出话,他努力了半天,气若游丝地小声说:“所以,朝彻珠也是内丹,而我……我是那个丹炉,是吗?”
邵老爷哀声道:“你不要怨他们,那时你……你命悬一线,眼看不能活了,看你那个样子,你爹娘一下子又后悔了,就算是以身相替也要把你救活,我只能封住你全身经脉,朝彻珠初成,之后的十六年,就一直是你爹娘在用身子养着它,后来才至力不能支,被人趁虚而入,一朝败亡,原本我们打算瞒一辈子的,都是命数啊。”
李霑脸色惨白一片。
能说通了。都能说通了。
经脉被封,自幼体弱,李氏一朝败亡。
邵老爷避而不谈的十六年前的“避祸”远走。
无端由的愧悔。
他的父母,想当恶狼又狠不下心,想当凡人又心有不甘,在愧悔和野心中来回徘徊,终于什么也没有得到,搭进去了两条命和李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