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36)
他的小少爷也很好。
这时一阵锣鼓铙钹之声突然响了起来,白日里那个作鼓上舞的花神女子此时又登上了戏台,大幕拉开西皮二黄,声腔却陌生。任歌行道:“这是什么戏?”
肖聿白道:“是兖州的地方戏。”
杨晏初道:“讲什么的?”
“唔,”邵秋月举着个糖人,吃得满嘴都是黏糊糊的糖浆,“这出戏啊,花朝节年年都唱的。讲的是女皇武则天娘娘有一天喝醉了,命令天下百花都开,当时百花仙子正和别的仙子下棋呢,不在洞府,各个花神没个可请示的,只能按诏令一夜之间全部开花,洛阳城里一时间繁花似锦,可是百花仙子回来一看,坏菜了,”邵秋月又咬了一口糖人,“这不符合万物常理啊,百花仙子获罪,就此被贬下凡,在凡间受情爱之苦,历尽桃花劫,才重新返回天庭。”
台上正唱到武则天下诏,众仙子急急奔走寻找百花之仙,戏台子上一时间繁弦急管好不热闹,一众小花旦闹得满台红袖飘飞,衣香鬓影,莺莺呖呖。
“这可如何是好,恁的不急煞人也么哥!”
杨晏初嗤嗤地笑,用胳膊肘悄悄怼任歌行:“找你呢。”
“嗯?”任歌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应道,“嗯。”
台上的花旦还在插科打诨,对着看戏的百姓一叠声问道:“仙君在哪里?在你这么?在你这么?在你这么?”
台下有人笑出声来,那小花旦一个漂亮的卧鱼伏在地上作焦急状,鼓点噌地一声响,而此时,砰地一声,夜空中绽开了今晚的第一个烟花。
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杨晏初仰起头去看那烟花。听得任歌行在耳边低声笑道:“仙君,回头。”
杨晏初回过头,任歌行揽着他的后脑,蓦地,在绚烂而盛大的绽开的烟花中,在拥挤的人群里,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杨晏初愣了一下,心像烟花一样栗烈地燃烧,继而炸开,然后融化,他握住任歌行的手,热烈而温柔地回应起这个亲吻。
他扑进任歌行的怀里,像烟花义无反顾地扑向夜空。
一吻终了,两个人分开的时候都有点喘,在喧哗的夜晚拥挤的人潮里,面具似乎能把所有旁人尽数隔开,他们揣着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在人群里悄悄牵手,手心挨着手心,手指缠着手指,时不时地轻轻摩挲一下,交换一个关于爱情的秘密。
戏终于演到了高/潮,洛阳城内一时间百花齐放,洛阳城内上至显贵下至布衣,万人空巷,游园赏花,而此时,武则天终于在万人簇拥之中款款登场,身边的宫女开始向台下抛洒花束——
人们忽然涌动起来想要接花,任歌行和杨晏初被挤得松开了手,只一个错眼的功夫,庞大的人群就把两人挤开冲散了,杨晏初身量没有高到任歌行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的地步,又戴了面具,任歌行在都戴着差不多面具的人里一时间没有找到他,就一下子彻底找不着他了。
任歌行慌了。他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手脚一下子凉了。他开始神经质地拨开人群,彷徨而漫无目的地寻找杨晏初的身影,然而终究是徒劳。
他找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有找到杨晏初,心里来不及涌上什么滋味,只是手脚冰凉地乍然想道,我不会把小羊弄丢了吧?
他喊他的名字,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晏初,杨晏初!”
“任歌行,回头!”
任歌行猛地回过头。
此时又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
情只一字,写尽诗家笔。
任歌行看着他的爱人,杨晏初就站在不远处,隔着汹涌的人潮,在烟花映彻的夜空下摘下了他的面具,和任歌行静静对视,对他眉眼弯弯地笑着,手里举着一束牡丹花。
像喧嚣世界里一场让他几欲落泪的、暌违多年的美梦。
第34章
“小乱跑羊,”任歌行挤过去,什么顾不得了,掀开面具狠狠亲他的嘴,亲完了还抱怨,“你吓……”
他本来想说“你吓死我了”,顿了顿,死要面子地改口道:“你吓我一跳。”
“吓死你了吧,脸都白了,我错了,下回再也不乱跑了,一定紧跟领导,指哪打哪,”杨晏初恃宠而骄地揉任歌行的脸,揉完了又捧着啵啵啵啵地亲,他把那一束灿如云霞的牡丹举到任歌行脸前,笑道,“仙君,这是您的信徒献给您的花。”
此时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肖聿白少侠携妻路过,并发出酸得牙疼的嘬嘬嘬嘬声。
任歌行和杨晏初又闹成一团。
李霑在旁边大口吃桂花糖藕,对这俩人黏黏糊糊的日常司空见惯,一错眼,却看见旁边站着的剑秋看得有些入神,从第一次见就总是平静无波的一双眼睛此时竟流露出几分温柔茫渺的笑意,李霑笑了笑,道:“我这两位哥哥就是这个样子,黏糊着呢。”
剑秋轻轻颔首,道:“这样……很好。”
“嗯?”李霑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起来,他嘻嘻笑道,“听秋哥哥这口气,像是有了心仪相伴之人么?”
剑秋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看了看杨晏初和任歌行,又看了看肖聿白和邵秋月,犹豫了半晌,还是说道:“是我主人家的小少爷。”
李霑都愣了,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不是个游冶王孙玩弄小厮的故事,毕竟在李家还没有覆灭的时候,他身边许多阔少都这么玩,但是看剑秋的神态又不像,半晌,李霑道:“喔,是个很矜贵的公子罢。”
说起这位小少爷,剑秋的话终于多起来,他嗯了一声,眼底笑意更深:“很可爱,比杨少侠和任大侠……还要跳脱一些。”
天天没个正形,还老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不过很招人喜欢就是了。
李霑哦了一声,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那改天让我们也见见嘛。”
剑秋眼底笑意未褪,淡淡道:“他要成亲了。”
李霑心说嚯,果然。
李霑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要去桂林郡是吗……是他们逼你的吗?”
剑秋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我自己无法再在他成亲之后再待在他身边了。”剑秋看着远方的万家灯火出神,“不过,我想看完他的婚礼。”
李霑道:“为什么?”
剑秋没有说话,看了看自己手中画着一对大雁的宫灯。
想看看新娘是否贤淑,姑嫂是否和睦,公婆是否亲敬,看看他的小少爷日后会过一个如何和美安稳的人生,尽管一切与他无关,不过不管怎样,人要学会知足。
或许未尝没有过挣扎,顶着许多压力,想再在他身边多留一段时间,想看看他听到自己的婚讯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只要他表现出在乎不舍和难过,他就知足。
剑秋看着在烟花下放肆亲吻拥抱,咬耳朵说情话的一对江湖眷侣,眼中多有钦羡。
李霑看他久久不语,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赶紧说:“对不起啊小秋哥哥,那个咱们,咱们看点别的吧,你看,那边有皮影戏呢!”
剑秋摇了摇头道:“李小公子……”
“干嘛呀这么见外,”李霑道,“叫我小霑就成,哎呀走吧哥。”
这条街逛到末尾,是一条小河。有不少情侣或成群结队的小姑娘蹲在河边放河灯,任歌行是出来逛一次什么都想玩,而且像每个恋爱中的傻子一样要把每一件关于爱情的有仪式感的事情都做一遍,拉着杨晏初一定要放一个,他托着一个荷花灯,对杨晏初道:“咱们写点什么吧。”
杨晏初蹲在他身边,道:“可以啊,你想写什么?”
任歌行道:“听你的,你想写什么?”
肖聿白听不下去了:“你俩贫不贫哪,有完没完?”
杨晏初想了想,道:“把笔给我吧。”
杨晏初提起手腕,凝眉在荷花灯的花瓣上慢慢写下两行簪花小楷。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杨晏初书。
小河的粼粼波光映着盏盏河灯细碎的光芒,像一道银河里一个一个灿烂的星子,杨晏初就在那样的微光里写下了那句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和决绝。
没有要求任歌行任何事情,只署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我就是想跟着你,誓共生死,愿同尘灰。
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何其难,这世界上有太多相爱的人在计较得失,怕爱得太多,怕真心错付,怕所托非人,怕伤得太狠,于是在情爱中像在逛菜市场,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不肯承认自己多爱一分,在坚硬的壳子里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柔软的触角,有时候两只触角摩挲着就这样各怀心思地牵在一起,躲在两个壳子里也可以白头。
可是杨晏初唯一怕的就是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么喜欢眼前这个人。
他那么喜欢任歌行,人间所有写尽淋漓爱恨的诗句和戏文都难以描摹,孑然一身趟过三山六水和血海深仇,只为了牵一牵他的手。
宿命沉重,爱情是一个人的救赎。
这样炽热的情意任歌行不可能感觉不到,他与杨晏初静静对视,战战兢兢地捧着杨晏初扔过来的一捧真心,一时间竟然感到惶惑无措,不知道该怎样珍重相待才好,他沉吟片刻,无言地提起笔,在杨晏初的署名下面写了一句:
任歌行与妻晏初同。
那盏荷花灯顺着小河慢悠悠地飘远了。任歌行看见一向鲜言寡语的剑秋也在一边写着什么,他凑过去看了看,发现话少的人字也寥寥,那么大一荷花灯,他只写了俩字——
执玉。
任歌行道:“这是……”
李霑小声道:“这是他的名字吧?”
剑秋淡淡地点了点头。任歌行直眉愣眼地刚想问“这是谁的名字”,就看见李霑扭过头冲他拼命眨巴眼,于是改了口:“好名字。听名字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位怀瑾握瑜的谦谦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