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61)
任歌行呼吸一顿,然后淡淡道:“你不必说与我听。”
任逍有些怔忡,怅然道:“你变了许多。”
任歌行闻言几乎冷笑起来:“你是失忆了,傻了?跟我攀亲?刚才没有砍死你,是看大局为重,看任家弟兄的面子,更重要的是我比较怕老婆。”
任逍惊道:“你……”
任歌行道:“任家弟兄,我永远念他们的好,但是如今任氏已经跟我一毫关系也没有了,但凡你有点自知之明,就不会在这拉拉扯扯。”
任歌行一转身的功夫,已经消失不见了。
云中任氏的到来已经惊动了城门的守卫,战事从速,已然是弦上之箭。天光乍破,风云在灰蓝的远处山脉盘桓,映得人人面如冷铁。任歌行对杨晏初低声问道:“刚才为什么喊住我?”
杨晏初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城门,回道:“怕你战前弄脏自己的剑。”
任歌行笑了笑,道:“今日却先不使剑。”
他从靴边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对着城门拉满如月长弓。
作者有话要说: 月更致歉。这边没网,事发仓促来不及挂假条,以后尽量提前告知。真的很抱歉。感谢在2020-01-05 02:54:48~2020-02-04 02:22: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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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攻城一战,即使五州盟不曾与江氏中军正面遭遇,打进长安城门也并非易事。长安城易守难攻,大城门内设瓮城,藏兵洞隐秘且数量众多,就算五州九死一生地打进去,羽林军居高临下,也极易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遑论五州此时历经一战已有死伤。攻城战打响后,羽林军在五州箭雨之下不敢露头,只匿于暗处击发弓/弩,向下抛掷巨石与燃烧的草料。顺着云梯而上的五州将士被砸伤者十之六七,城下已是火海一片,熊熊大火与滚滚浓烟使坠落的五州将士死伤更甚。尸踣巨港,血满长城,后一波的五州将士几乎是踩着前一波人坠落的尸体爬上云梯,在响彻云霄的无奈哭叫与高声怒骂中,五州家主眼睁睁看着自家武者就这样一批批身陨城墙之下,有人转向了五州盟主,既哀且怒道:“盟主,任大侠,这么个打法不成事啊,不成事啊!这不是让我……让咱们的人去送死吗?”
任歌行扫了说话的那人一眼,认得那人是徐州宋鹤的父亲宋九思,宋九思一对上任歌行血红的双目,心中陡然生畏,硬撑着回道:“盟主,你知道的,咱们现在的人马,就是加上任家的,也不够和羽林军城上城下拖那么久……”
任歌行尚未来得及回话,李霑无视了宋九思的絮絮叨叨,凑到任歌行身边,低声道:“任大哥,要不就硬打吧,”他举起一根手指,“我可以……”
任歌行看了宋九思一眼,低声对李霑说:“不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今非昔比是不假,可朝彻珠没教你怎么打人。”
李霑在原地转圈:“那我现在在这儿待着有什么用啊,我还不如跟着推城门去!”
任歌行一言不发,沉默地拉弓射箭,放倒了一个正在暗处放火抛物的羽林军。随着那人的坠落,在草木燃烧的毕剥声响中,任歌行似乎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异动,像什么被打翻的轻微声响,他皱眉偏了偏头,那声音很细微,流淌在箭雨破空的烈烈风声中几乎不易分辨,宋九思见他不理,更是怒道:“盟主,不能再用寻常打法了,我告诉你……”
任歌行终于认出了那声音是什么,他心里咯噔一声,霍然自马上起身,语速飞快道:“后退,让没上云梯的后退!”
接令的军鼓手刚擂响了第一声战鼓,任歌行暴喝一声:“后退!”
来不及了。火油从城墙上倾浇而下,浇在方才扔下来的草料上,火海瞬间窜起一丈来高,迅速变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火墙,浑身着火的将士哀嚎着跌下云梯,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宋九思傻眼了,骂了一句娘,拍马上前,李霑叫道:“宋伯伯你干什么去!”
“娘的,”宋九思头也不回地吼道,“那他妈里面有我儿子!”
任歌行捏紧了箭筒,李霑惊叫道:“宋公子!”
“让他们后撤,”任歌行道,“撤到火线以外。”
任歌行的声音非常平稳,李霑偏头看了看他,猜不透这个年轻的剑侠在想什么,任歌行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的惨烈的人间景象,听着耳边不似人声的嚎叫,看火舌舔过地上打滚的人的每一寸皮肤,连天的火光和烟尘映入他血红的双眼,像烈烈燃烧的一把浮土。
宋九思用一件大氅包裹着宋鹤纵马归来,这个曾经幼稚跳脱的少年第一时间扎进了战场,潼关,五州,长安,现在浑身是伤,那张清秀周正的脸有一半几乎面目全非,他呻/吟着道:“任大侠……”
任歌行眼中亦有痛色,俯身轻声道:“……宋公子。”
宋鹤没说话,艰难地对他笑了笑,宋九思抬首眼中已有泪痕,道:“不能再打了,围城吧。”
任歌行咬了咬牙,道:“我们拖不了那么长时间。”
宋九思怒吼道:“那怎么办,不能全折在这儿!”
任歌行道:“李霑。”
李霑忙道:“哎!”
任歌行道:“泰阿令在你手上。让你的人护住你,别的不用管。在城门外接应,城门一开,带人冲进去,无论生死,冲过瓮城,只要进城,就赢了一大半了。”
李霑眨了眨眼,疑惑道:“不是,哥,城门怎么就一开,城门哪那么容易开……”
“宁大侠。”任歌行唤道。
宁安出列,应声道:“盟主。”
任歌行对他点了点头。他记得这个给霍枫桥承诺兰陵永无药人的寡言的男子,他对宁安笑了笑,指着城墙道:“不用云梯,宁大侠能翻过去么?”
宁安上下打量了一下,道:“可以。”
“好男儿。”任歌行道,“通晓五州,所有精锐分挑出来,不用云梯跳不过墙那样的不要,跟着我和宁大侠楔进瓮城,从里面打开瓮城关口。”
“疯了你!”李霑失声叫道,“瓮城!你带那么点人进去!哥,古今中外没有这么打的!”
“古今中外也没像现在这样。别废话。”任歌行道,“只要出了瓮城进了长安,看见我就跟我走,如果没看见我,看见宁大侠,就跟着他走,懂了吗?”
宁安闻言一怔,任歌行向他投出问询的目光,四目相接,宁安顿了顿,对他点了点头。
“不是,”李霑的声音抖了起来,“任大哥,什么意思,什么叫‘如果没看见你’?”
任歌行摆了摆手:“没看见我的意思就是我还没出来,别都擎等着。”
宋九思急道:“不合适吧,盟主,都是自家的尖子,就这么扔到瓮城里,万一折在里面……”
其他几位家主见他开口,也都纷纷小声应和道:“是啊,都是精锐,这未免也太冒险……”
任歌行不想废话,语速飞快:“不然怎么办?你们说个办法。围城么?江家后军说来就来,翻墙云梯都让人家烧了,硬打么?别说你们那些精锐,五州七成人马都得他妈折在瓮城里,进了长安城你们拿什么跟人家打?”
几位家主面面相觑,任歌行不等回答,又道:“小霑。”
李霑应道:“在呢。”
任歌行道:“跟着几位家主在城外,我不在就听几位家主的,里外夹攻,回头看见杨晏初,万一没找着我,告诉他别着急,我马上去找他。”
他说话的样子冷静而平淡,略微紧绷,不像是在下一个千钧一发之际剑走偏锋的命令,如同昨夜不曾焦虑得彻夜难眠。
李霑还是害怕:“任大哥……”
任歌行对他扯了扯嘴角,说:“怎么了?”
李霑哽住,半晌摇了摇头。任歌行吐了口气,道:“去吧。”
留待城外的家主和伤兵目送着任歌行宁安和五州所有精锐穿过火海,避过箭雨,用匕首和钩索几下翻越城墙,像一只腾空而起的大枭,消失在瓮城之中。
李霑听见瓮城里箭打在冷铁上刺耳之声叮当作响,羽林大概也没想到五州用这么险的法子,此番如沸水入热油,城外火力瞬间被分散了,李霑红着眼睛大吼一声,一掌拍在厚重紧闭的城门之上。
一时竟似山岳摇荡,李霑哭道:“没人往下倒火油了,进去支援啊!难道真让他们活活困死在里面吗!”
不知道是有人在里面动作,还是李霑的一掌起了作用,城门巍巍地晃了晃,李霑吼道:“任大哥!”
没有人回应。
李霑在一次次配合里面攻城的时候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情,不断地、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定会没事的,门一定会开,任歌行一定会从里面出来,可总是事与愿违,他看见远远地,一个人满面惊恐地飞奔而来,身穿云中任氏弟子的一身白衣,那人边跑边喊:“后军,后军来了!”
李霑脑袋嗡地一声,他听见身边有伤兵发出绝望的哀叫,身边开始有人奔逃,李霑红着眼揪着他们的后颈把他们拎回来,咬牙道:“跑什么,跑了也得死,把你们一个个都他妈炼成药人!”
远方已经有兵车辘辘,如雷霆乍惊,李霑闭了闭眼,面前的城门仍然缄口不言,关闭着徒劳的撼动与血腥的角斗,而就在此时,城门至高处的角楼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