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75)
杨瓒被留膳,自当跟随。
起驾之时,朱厚照本想为杨瓒准备肩舆,被后者坚辞拒绝。
“陛下隆恩,臣铭感肺腑。然律法有规,臣实难从命。”
见朱厚照有意坚持,杨瓒干脆官袍一撩,直接跪在雨地上。
“陛下,万万不可!”
“杨侍读快起来!朕不令备舆便是。”
朱厚照无法,只得令中官撑起雨布,紧跟在杨瓒身侧,为他挡雨。
谢过圣恩,杨瓒站起身,嘴唇隐隐发抖,手脚冰凉。自膝盖向下,恍如失去知觉。被一名中官扶住,方才站稳。
不是他矫情,自己找罪受。实是法有明令,文臣武将,哪怕是一品大员,都没有在宫里乘轿的资格。
本就脑门刻字,成了一块明晃晃的靶子,还不知谨慎,是想被扎穿不成?
“杨侍读小心!”
谷大用和张永亲自为杨瓒撑起雨布,期间,更用背部挡住袭来的冰粒。即便是出于皇命,也让杨瓒有几分感动。
“多谢两位公公。”
“咱家应当的,当不起杨侍读一声谢。”
乌云聚拢,缝隙间不透半点光亮。
雨大风急,三人顾不得说话,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忽然,向在肩舆旁的中官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正要起身,忽感地面震动,扛着肩舆的中官同时脚下不稳,一人忽然叫道:“地动!”
声音出口,众人皆是悚然变色。
一名中官当即掀起油绢和轿衣,道:“陛下,此番恐是地动。未知强弱,也不知有多久。为保万全,请陛下暂且离舆。”
正统到弘治年间,京师屡有地动。
凡是年纪大些的中官宫人,都曾亲身经历过,自然晓得该如何应对。但自己躲灾和护卫天子避险,完全是两码事。
故此,张永谷大用之外,都有些不知所措,神情间难掩惶然。
寻到宫道最空旷处,数名中官取下肩舆上的油绢,以人为杆,撑起四方状的筒帐,请朱厚照移至油绢下。另有数人肩挨着肩,再撑起一层油布,挡住四面卷来的冰雹和雨水。
“杨先生快来!”
衣袍被雨水打湿,朱厚照冷得牙齿打颤,仍不忘杨瓒。
暴雨倾盆,地面晃动。
油绢之下,硬生生被中官隔出另一片天地。
杨瓒拧干衣袍,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暗道:不怪天子多信任宦官。比起朝堂上的文武,的确是陪在天子身边的这些人更显忠心。
“韦伴伴。”
“奴婢在。”
“你观如何?”
“回陛下,奴婢瞧着,确是地龙返身,不像在皇城之内,更像是京城外动了。”
“果真?”
“陛下,奴婢只是猜测。”韦敏小心回道,“要是伺候先帝的宁大伴,八成能有个准话。”
朱厚照点点头,尽量站稳些,没有再问。
杨瓒擦干雨水,再次刷新对中官的认识。
震动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众人所在之地,再感觉不到半点震感。
张永等仍十分小心,不敢抬起肩舆,只能委屈朱厚照步行,从思善门走回乾清宫。
刚过乾清门,朱厚照忽然打了个喷嚏。
张永几个脸色大变。
“陛下!”
“朕无事。”朱厚照揉揉鼻子,“就是鼻子有些痒……阿嚏!”
话没说完,又是一连串的喷嚏。
在场中官都吓坏了,不敢再让朱厚照走路,干脆两人抱腿,两人撑背,余下在周围护着,抬起朱厚照就跑。
不只杨瓒,同行的禁军也有片刻傻眼。
这是什么情况?
不待想明,又见谷大用冒雨飞奔而过,袍角塞到腰间,冠帽歪在一侧,完全不顾形象。
“谷公公?”
“咱家去请御医!”
声音入耳,早不见谷大用的背影。
静默两秒,杨瓒咋舌。
这速度,这爆发力,放到后世,绝对百米飞人。
回到乾清宫,朱厚照立即被中官伺候着换衣脱靴。
“杨先生也……阿嚏!换上干……阿嚏!”
朱厚照坐在榻上,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脸有些发红,精神尚好。
见状,杨瓒禁不住有些担心。
看样子,是真着凉了。
很快,外殿传来人声,不是御医,而是仁寿宫和清宁宫遣来女官,询问天子可安。
“天子……”
丘聚和高凤翔守在殿门前,湿透的圆领衫都没换,发梢和袖口都在滴水。
“陛下移驾时,恰好地动。”丘聚道,“太皇太后的话,韦敏已告诉咱家。请两位回去禀报,乾清宫这边刚遣人请御医,陛下此时不便移驾。”
“什么?”
两名女官吃了一惊。隔着殿门,听到内殿传出的喷嚏声,脸色都有些发白。
“御医可来了?”
“就这一两刻。”丘聚估算一下时间,看到有中官从内殿走出,手里捧着湿透的龙袍,道,“两位随咱家来 。”
殿中,朱厚照围着被子,坐在榻上喝着姜汤,仍是喷嚏不断,脸色越来越红。
杨瓒坐在下首,正讲北疆趣事,间或劝他多喝两口。
见殿中坐着个青袍文官,女官虽有几分奇怪,却牢记宫规,没有多看一眼。
“奴婢拜见陛下!”
“起来……阿嚏!”
话没说完,朱厚照又开始打喷嚏。
这时,外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未闻中官通报,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
“照儿!”
穿着深青褙子,绿缘罗裙的张太后快步走进殿中。
不看他人,张太后径直冲到榻边,见到朱厚照的样子,顿时大怒,喝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中官和宫人俱不敢应声,齐齐跪倒在地。
张太后犹不解恨,指着张永,怒道:“哀家还以为你是个好的!先帝隆恩,许你伺候照儿,你就是这么伺候的?竟让天子淋雨受凉,安的是什么心?!”
见张太后是真怒,张永不禁额头冒汗,磕头道:“娘娘,奴婢该死!”
“此等惫懒奸猾的奴婢,留之何用!给哀家拖下去!”
朱厚照皱眉,开口道:“母后,事发仓促,张伴伴何罪?朕不过淋了些雨,不是什么大事。当年太宗皇帝纵马草原,冒雨雪夜袭北元王帐,朕身为太宗皇帝血脉,岂会这般羸弱。”
无奈,张太后压根不听,仍叫着将张永拖下去。
“母后!”
亲娘在气头上,又是为了自己,朱厚照见说不通,只得令人先将张永带下去,安抚下张太后再说。
怎料,饶是顺了意,张太后仍不解气,在殿内扫视一周,目光倏地定在杨瓒身上。
后者顿感不妙。
太后进殿时,杨瓒便预感不好。奈何宫人堵在门口,偷溜根本是奢望。何况,天子太后之前,一声不出抬脚就走,严重点说,可是大不敬。
“你……”张太后蹙眉,因没见过杨瓒,并不晓得他是哪一个。
“臣翰林院侍读杨瓒,见过太后。”
“是你?!”
听到杨瓒的名字,猛然想起弘治帝大行前的种种,回忆起早前侯府递送的消息,张太后不禁产生联想,怒火更炽。
“就是你在先帝面前进谗,害了哀家的两个弟弟?!”
杨瓒傻眼。
这是哪跟哪?他何时向天子进谗了?
寿宁侯和建昌侯嚣张跋扈,多行不义,被天子所恶,同他有什么关系?
外臣同太后当面,已不合规矩。再和太后争辩,是嫌被弹劾的不够多,鼓舞六科给事中再接再厉,继续上言不成?
杨瓒不能开口,不代表朱厚照会保持沉默。
以为母后担心自己,本有几分心软。哪料想,几句话不到,又提起两个舅舅。
“母后,”朱厚照放下姜汤,沉声道,“寿宁侯和建昌侯守泰陵,是父皇之意,更是臣子孝心!母后三番两次提起,是对父皇旨意不满?”
“照儿!”
朱厚照的神情愈发严厉。
“若是无事,母后便回清宁宫吧。父皇有遗命,母后当在太皇太后和太妃跟前尽孝,无事便少出清宁宫。朕身体不适,不送母后了。”
“照儿,你……”
“高伴伴,送太后回清宁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妃回话,朕偶感不适,并无大碍。明日便到仁寿宫请安。”
“奴婢遵命。”
高凤翔躬身应诺,张太后气得脸色铁青。想继续同朱厚照说话,儿子压根不看她。只能狠狠的剜了杨瓒一眼,转身离开。
杨瓒顿感冤枉。
满殿之中,大概只有张太后不明白,天子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不明白不说,更要迁怒他人。这个倒霉的,偏巧还是自己!
难不成,之前觉得脖子凉,非是内阁之故,实是应在这里?
张太后离开不久,太医院的院正和院判接连赶到。
地动之后,乾清宫便急召御医,消息自然瞒不住。见到一身狼狈的谷大用,太医院上下都是紧张到极点。
在见到朱厚照,诊脉之后,院正和院判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陛下偶染微恙,并无大碍。”
喝两副药,少四处走动,最好捂出一身热汗,很快就能大好。
不过,在朱厚照面前自然不能这么说。一番引经据典,云山雾绕,不只朱厚照听得不明不白,杨瓒都些头晕。
院正不只开出药方,还留下膳食单子。
“油腻不可用,过甜不可用,每餐需适量。”
总之,病好之前,不可大鱼大肉,更不能敞开肚量,必须清粥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