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258)
朱厚照深体杨瓒“辛苦”,特地下旨,杨先生可再留数月。但是,朕生辰之前,必须还京。
杨瓒领旨谢恩,留在镇虏营,一边屯田,一边借锦衣卫渠道掌握消息,判断时局。
八月末,天子下敕,安化王心怀不轨,对先帝口出怨言,罪大恶极。念其主动认错,举发宁王有功,免死,除爵,贬为庶人,全家发贵州龙场驿。
王府属官幕僚,除三人之外,均随其流放。
值得一提的是,闫璟被定为幕僚,加入流放名单。举发反信之功,由王府长史顶替。
身在官场,眼色十分重要。
姓闫的敢和杨佥宪玩心思,且有旧怨,无需杨瓒亲自动手,自会有人代劳。
内中运作,干净利落,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平白得功的长史,自会对杨瓒感恩戴德。流放贵州的闫璟,翻身无望,能不被安化王捶成破鼓,就是谢天谢地。
王位继任者,圣旨上未提出一字。
安化王的叔伯兄弟,侄子侄孙,都是眼巴巴的瞅着,满怀希望,爵位能落在自己头上。
苦等半月,天子终于下旨,将爵位赐给楚府嫡次子。
众人傻眼。
非是爵位不能旁落。
一样姓朱,高皇帝血脉,继承爵位倒也说得过去。但是,被馅饼砸到的,竟是个不满三岁的娃娃!
世子请封,尚要等到十岁。
三岁的娃娃封王,不是胡闹吗?
内阁上疏,六部九卿叩禀,英国公等武臣勋贵,也齐声劝说天子,请收回圣命。
朱厚照拉下脸,按辈分,论资格,比嫡庶,这个人选最合适,无需再言!
不能管理王府事务?
无碍。
“长成之前,入宫读书,与皇子相伴。十五就藩,自有王府长史司忠心辅佐。”
话到这个份上,众人再不明白,就是脑袋被门夹过。
天子之意,分明是借此时机,收回财权,削弱王府实力。趁继任者没长成,将宁夏卫所,边镇武将,全部换成忠君可信之人。
作为当事人,三岁的楚府嫡子,就算知道实情,也不会怨恨,反而会感激圣德。
如果没有这道圣旨,长大之后,一个辅国中尉就算顶天。得封藩王,简直是鸿运当头,喜从天降,馅饼直接砸过来,喷香流油。
入宫陪伴皇子,更是天大恩典。
今上现有两女一子,既嫡又长。不出意外,定是长公主和皇太子。
这样的好事,多少宗室贵戚求都求不来。
怨恨?
脑袋没进水吧?
事情定下,安化王府内一片哀泣之声。
然君命已下,再不情愿,也得收拾包袱细软,登上“囚车”,沿陆路南下,与庶人朱寘鐇汇合,前往贵州。
贬为庶人,到底没夺姓氏,未从宗室除名。
如果儿孙争气,或许会有翻身的一天。不能科举经商,从武职晋身,也是一条出路。
相比安化王,宁王的倒霉指数直接破表。
原本,仅是几封书信,尚不至要了脑袋。顶多和安化王一样,除爵流放。位置偏僻些,到岭南吃荔枝,渡穷琼岛敲椰子,到底能活下去。
问题在于,王参议领兵包围王府,手捧圣旨,下令抓人时,竟冲出几个麻衣歪髻的汉子,挥舞大刀抵抗!
这还了得!
明晃晃的违抗圣意,拒捕!
王参议皱眉,卫军一拥而上,乱刀斩落,片刻之后,地上只剩一堆肉泥。
宁王身着单衣,自缚双手,出门请罪,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知晓发生何事,当即脸色惨白。
王参议一身绯色官服,腰束金带,胸前打着云雁补,黑色乌纱下,长眉入鬓,眸光如电,唇角紧抿,威严彰显。
宁王低下头,心知今日将有大祸。看向被卫军砍死之人,更是恨得咬牙。
这是忠心护主?
分明是添乱!
“拿下!”
王参议半点不客气,卫军立即如虎狼扑至。除宁外之外,长史司属官和十一名幕僚,全部五花大绑,押在院中。
随后请出府内女眷,入后殿厢室搜查。
金银珍宝,宫制器皿,足足抬出百余箱。
有千户心细,忆起海盗藏宝银箱,倒转刀背,在箱盖和箱壁敲打,果真发现夹层。
“撬开!”
木板掀起,一抹赤色映入眼底。
盘龙袍?
王守仁皱眉,令卫士拎起长袍,细看龙纹,神情骤然变化。
五爪?!
仔细辨认,肩上两条飞龙,前后一双盘龙,俱是五爪!
这竟是一件天子龙袍!
“好大的胆子!”王参议厉喝一声。
宁王瞳孔紧锁,他清楚记得,自己没有这样一件衣服!
是谁?
是谁陷害他?!
铁证如山,宁王大声喊冤,全无半分用处。落在他人眼中,都会以为他是心虚。
“押上囚车,带走!”
天子下旨,押宁王入京,尚未夺其爵。
论理,该乘马车。
但王府之内,藏有违制器皿十余箱,更搜出一件龙袍,坐实谋反大罪,马车不用想,驴车也不可能,直接上囚车!
地方官员闻讯赶至,王府大门早被贴上封条。按刀卫军立在两旁,眸光扫过,如利剑扎在身上。
四个字,生人勿进。
见礼之后,王参议表示,在王府中发现匪徒,怀疑此地有山匪流窜,欲带人上山剿匪,还请行个方便。
剿匪?
众人满面愕然。
不是押宁王入京,怎么又扯上剿匪?
看王参议的样子,再看凶神恶煞的卫军,不行方便,十成不能善了。
最后,王参议得到满意回答,留百人看押宁王府上下,余下随他进山剿匪。
傍晚时分,几百卫军从山中走出,不见俘虏,只抬出近百箱笼。
地方官员面面相觑,壮起胆子问一句,匪徒已剿?这么快?
王参议点头,百战之兵,就要这般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匪徒呢?
都杀了。
尸体呢?
一把火烧了。
……
箱子里都是贼赃?
“自然。”
王参议肃然神情,道:“此地贼患不小,本官入京之后,必当禀报圣上!”
别,千万别!
地方官吓得脸发白,只求王大人千万留条活路。
“那这贼赃?”
“参议放心,下官什么都没看到!”
“甚好。”
地方不上报,东西无需送入国库,可交内库分配。
山中的确有贼,却不是山匪,而是被宁王收买,护卫藏银,私造兵器之人。
弘治十八年,正德元年,锦衣卫秘密遣人往江西,潜入宁王府,埋下钉子。如今,正好发挥作用。
五爪龙袍到底是宁王所有,还是被他人栽赃,已不重要。
天子要办宁王,铲除后患,顺带杀鸡儆猴,给宗室藩王立起“榜样”,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在岛上时日,同军汉打交道,与船工叙话,听老人讲古,王参议愈发开拓眼界。
隔几日,便带人扬帆出海,寻找“海商”踪迹。
亲见海疆变化,了解海外世界,追溯千年日升月落,王参议的格物之道颇有进展。假以时日,必能大成。
格物之外,王参议对另一学说生出浓厚兴趣。
霸道!
一边格物致知,一边钻研霸道,高山仰止,非寻常人可为。
按照杨瓒的理解,除开王学霸,换成旁人,非精神分裂不可。
宁王被押解入京,罪证闻于朝堂,无人为其求情,更无人就“亲族”“血缘”引经据典。反而喊打喊杀的不在少数。
龙袍都有了,不是谋反还能是什么?
私造兵器,甚至有火器,甭管能不能用,都是罪不胜诛!仿效太宗皇帝起家,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在一片的喊杀声中,朱厚照异样的冷静。
“先押宗人府。”
来时,宁王以为必死。
万没料到,抵京之后,未入死囚牢房,未下锦衣狱,却进宗人府。
关在暗室内,宁王回忆平生,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当真是个笑话。自以为做得机密,瞒骗过两代天子。殊不知,早落入对方网中,生死操于他手。
两日后,钦天监奏,一道赤色鲜明之气,落乾清宫,久久不散,显飞龙之象,是为吉兆。
天子深以为然,当日下旨,遣驸马都尉蔡震、马诚祭告先祖陵寝。并罢朝一日,沐浴斋戒,入奉先殿亲告先帝。
翌日,惩处宁王旨意下达。
“削藩国,夺王爵。妻子贬为庶人。发凤阳守祖地。着宗室老人看守,子嗣不得出。”
乍一看,惩处实在不重,甚至轻过安化王。
然而,了解内情之人,如内阁三位相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皇太孙的两个兄弟,既被发往凤阳。天下俱称太宗皇帝有情有义,殊不知,这兄弟俩的下场,甚至比不上太孙。
后者至少还有陵寝,前者竟是与外界隔绝,几十年生死不知。直到永乐朝后期,才由宗室上表,言其病逝。
奏疏抵达京城,两人坟头的草,早长得比人高。
宁王意图谋反,终究没有起兵。
天子如下旨诛杀,世人的言论未必好听。发其凤阳,囚禁终生,将一家老小关进笼子,是生是死,全由天子一人决断。
天下人不会指责,更会赞誉,天子仁厚。
圣旨宣读完毕,群臣立在奉天殿中,皆不寒而栗。
从何时起来,少年天子的心计,竟深沉如斯。
京城文武的反应,九成在杨瓒预料之中。
唯一没料到的是,他只给朱厚照上疏,言宁王和安化王都不能杀,而熊孩子竟想出这个主意,用出这般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