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132)
一语惊醒众人,忙不迭上前帮忙。未料,锦衣卫已箭矢向外,长刀出鞘。
冷幽的寒光,直刺众人颈间。
“退后!”
孙推官想要开口,被校尉眼中的杀意吓到,脚一软,竟坐到地上,再起不得身。
宁夏,安化王府
一场大雪过后,廊庑垂挂冰锥,存心殿西侧厢室内,亮起橘黄烛光。
室内燃起两只火盆,靠墙一张大案,笔筒镇纸整齐摆放,笔架挂有三只狼毫,两只紫毫。案后立着一名青年,白色儒衫,未戴冠,发未束,直披肩上。
青年略显消瘦,仍不掩面容俊美。
浓眉下一双桃花眼,似春日浮波,光华微漾,动人心魄。
画纸上,一幅垂钓图渐露雏形。
远山巍峨,碧波荡漾。
孤舟穿行,独对剪影。
本该是一幅夏日美景,却莫名带着几分冬日寒意。
形只影单,无尽的萧索。
闫璟放下笔,行到窗旁,推开窗扇,入目一片银白。寒气流入喉咙,五脏六腑似要冻结一般。
廊下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为首者,三十左右年纪,长脸粗眉,颧骨隆起,嘴唇微厚,一身大红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脚蹬鹿皮靴,正是安化王朱寘鐇。
闫璟双眼微眯,离开窗旁,打开房门,拱手行礼。
“草民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
朱寘鐇走进室内,令中官守门,焦急道:“淮安府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本王心实难定。”
“王爷,宁夏距南直隶甚远,且盘查越严,消息传递不便。慢一些,实是合乎情理。”
“要命的事情,合理有什么用!”
朱寘鐇双手负在背后,焦躁的来回踱步。
“若是被锦衣卫逮住把柄,本王多年的心血都要白费!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王爷就不会市货江浙?”
一句话,触到安化王痛处。
停下脚步,阴沉的盯着闫璟,拳头攥紧,似要杀人。
闫璟镇定自若,拱手道:“王爷,宁夏苦寒,朝廷拖延军饷,边军嗷嗷,如何对抗草原之敌?王爷遣人疏通财物,实是为国为民。相比龙椅上的少帝,王爷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有圣祖太宗皇帝之风。”
“住口!”
安化王脸色骤变。
“休要再让孤听到此言!”
将他同圣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相比,明摆着告诉外人,他图谋不轨,有造反意图。
“草民失言,王爷恕罪。”
闫璟神情不变,道:“事已至此,王爷且放宽心。”
“孤如何放心?”
拦截锦衣卫,可是不小的罪名。被查出来,哪怕是宗室,也是罪名不轻。
他的祖上,是圣祖高皇帝第十六子,庆靖王朱栴。几代下来,和天子的血缘已十分稀薄。一旦事发,夺去王位,贬为庶人都有可能!
“王爷,此事若成,自可拖慢厂卫南下速度,容江浙之人销毁账册。如不成,也查不到王爷身上。”
“哦?”
“草民已同长史做好安排,派遣之人,无一是宁夏出身。”
“此事孤王知道。”安化王不耐道,“尔为何言之凿凿,必定查不到孤身上?”
“王爷莫急。”
闫璟侧身,自百宝家架上取下一只木盒,打开盒盖,呈到安化王面前。
“这是?”
“太原府边军腰牌。”
“尔从何处得来?”
“边卫苦寒,贴户逃军不少,亡命之徒同样不缺。此次派往淮安之人,均籍贯山西。长史已做好安排,令几人身藏腰牌,一旦事有不成,朝廷追查,也不会查到王爷身上。”
安化王拿起木牌,在手中掂了掂。
“你怎知派去的人不会招出实情,供出本王?”
闫璟自信笑道:“招募这批亡命之徒,即是在晋地,且以晋王名义。”
安化王愣住,这是明摆着要拉晋王为他挡刀?
是否有点太不厚道?
“王爷欲成大事,当摒弃妇人之仁。”
安化王沉默了。
握紧木牌,神情变了几变,终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这个长史推荐的三甲进士,能力才干皆出乎预料。他看重的本是闫桓,结果闫桓耐不住宁夏苦寒,发配不久就病死。长史推荐闫璟,他本不以为意,结果……
安化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阴沉。
聪明能干是不错。
太聪明,未必能忠心到底。
要想放心用,还需用些手段。
第九十章 天子大婚一
正德元年,正月乙亥,内官高凤翔捧敕令往南京宣读。
敕令中,升夏福之父夏长儒为中军都督府同知,不视事。赐神京城宅邸,保定府田庄。赏金五两,银三十两,器玩十件,宝钞十万贯,并赐大红织金麒麟衣一件。
授夏福之母为夫人,赐命妇衣冠。赏金银宝钞,首饰器玩。
夏福三位兄长,俱授武城兵马使司佥事,领俸,不视事。
夏福祖父母等亲眷,依定例,各有赐服金银。
高凤翔宣旨时,夏家人齐跪正厅。
夏福的兄长嫂子满面喜意,笑容抑制不住。
夏长儒和夏夫人眼圈泛红,待圣旨宣读完毕,激动得腿脚发软,几乎站不起身。
“我的福儿要做皇后了?”
“是啊,娘,小姑有福。”
“娘,这回您可放心了吧?”
夏家女眷退到厅后,几个儿媳你一言我一语,夸奖夏福,恭维婆婆。很快,夏夫人便收起泪水,满面喜色。
夏家男子在外厅,请高凤翔落座,送上金银红封,试着打听夏福在宫中情况。
“国丈国舅放心,两宫均言夏娘娘稳重聪慧,堪为陛下良配。”
高凤翔启程之前,特地到司礼监拜会王岳戴义,讨过主意。故而,对夏家人十分客气,却并不怎么亲热。
“你在天子身边伺候,给知道道理。坤宁宫自有领班太监,皇后身边多用女官,用不着你操心。”
想起王岳的话,高凤翔愈发端正神情,非是规矩如此,怕是连红封都不肯收。
“咱们是内官,和外戚本就该远着。一旦牵扯进去,必落不得好。从国朝开立至今,历代外戚,魏国公府之外,都能风光几年?”
“远的不说,早几年,张家是何等风光。一门两侯,器用可比国公。可惜啊,人心不足,辜负了先帝的仁心,枉费太后娘娘的回护之意。”
“依祖宗规矩,皇后之父升官授爵。夏娘娘的父兄得了官,却没授爵位,天子是什么意思,还用咱家教你?”
王岳没有明着说,高凤翔揣测话中深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张家兄弟,弘治年间何等跋扈。
私戴帝冠,窥伺内帷,横行京中,抢夺民田,其罪行,罄竹难书。有张太后求情,硬是毫发无损,反是出言弹劾的李梦阳被下诏狱。
先皇大行,今上登位,一道圣旨便将二人撵出京城,不得诏令,永不可回京,子孙后代都要守卫皇陵。
先皇密旨之事,高凤翔并不晓得。但他清楚,即使没有弘治帝的示意,张家兄弟这般作死,今上早晚也动手。
对亲舅尚能下狠心,何况旁人?
大婚在即,天子下旨升了夏家父子的官,却没有授给爵位。夏家主母得了诰命,几个儿媳仍是白身。
此间种种,足以表明天子的态度。
从根源上避免外戚得权,为祸百姓。
内阁六部均能猜到圣意,都没说什么。部尚书也闭紧嘴巴,装聋作哑,根本没有提出,只升官不授爵位,实在不符合规矩。
如今看来,天子防着外戚做大,朝中文武皆是赞成。自天子践祚,群臣二话不说,举双手拥护圣意,还是首次。
别看夏家人现下品行好,以后怎么样,实在难说。
张家未发迹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良善。
结果呢?
出了张鹤龄兄弟这对滚刀肉,肆无忌惮,横行京城,百官弹劾,百姓唾骂,天子屡屡皱眉,虽没有下狠心处置,也是极为不喜。
想想张家,对比当前夏家,高凤翔心思转了几转,摆正姿态,愈发客气。
该说不该说,拿捏住底线,既不让夏家人生恼,也没破坏内外不可传递消息的规矩,拣两三句场面话,自可应付过去。
“夏娘娘入主坤宁宫,金册金宝均已铸造。两宫甚喜夏娘娘,老国丈当放心才是。”
高凤翔很会说话,虽比不上刘瑾张永,和新鲜出炉的外戚打交道,却是绰绰有余。
在朱厚照身边能排得上号,本身就不一般。
加上王岳的提点,夏家人只觉这位神京来的公公和气,平易近人,没有半点架子。更是出乎预料的守规矩,和印象中的宦官完全不一样。
“日子紧,老国丈还需尽早准备,同三位国舅赴神京上任。”
赶不上天子大婚不要紧,奉召入宫参拜,说几句吉祥话即可。
宫中规矩到底和民间不同,毕竟,在“夫家”纳彩出嫁的,除一国之后,再无他人。
纵观国朝,皇后多是以东宫嫔妃和藩王妃晋身。封后大典的殊荣可享,以皇后身份出嫁,实是少之又少。
“多谢高公公提点。”
夏长儒和长子亲自送高凤翔出门,又送出两封银子。
这一次,高凤翔没有推拒,笑眯眯手下,同夏家人告辞。
院门关上,一家人都觉身在云中,脚下发飘,恍如梦寐。
捧着圣旨,夏长儒犹不敢相信,幼女即将成为皇后,自家也将改换门匾,从一介草民跃升为皇亲国戚。
用力掐一下大腿,感到疼痛,心才渐渐落回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