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117)
“并未。”
顾卿展开海图,沉吟片刻,问道:“此图还有何人看过?”
“陛下身边的两个伴当,兵部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户科给事中王忠,兵科给事中严嵩。”
“仅这几人?”
“是。”
“陛下现在何处?”
校尉的表情有瞬间扭曲。
“回千户,正在灯市。”
顾卿有片刻默然。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遵命!”
校尉退下,顾卿借着烛光,仔细扫过图上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看了半晌,顾千户抬起头,合上图纸。
“来人,去南镇抚司,请赵佥事前来。”
“是!”
锦衣卫霸气侧漏,无孔不入,令宵小闻风丧胆。
顾千户出身勋贵,能文能武。
比文采,不下今科三鼎;论身手,更可傲视右班武将。为办事需要,番邦文字亦有涉猎。可海图摆在面前,他却硬是看不懂。
杨瓒以为,将海图交给顾卿,自可万事大吉。压根没想过,顾千户会有这样的短板。
问题出现,顾卿无法解决,只能往南镇抚司请人。
明朝文武爱好丰富,作为稽查百官的天子亲军,锦衣卫更不落人后。
顾千户看不懂海图,诏狱和北镇抚司也无此能人。没关系,到南镇抚司找。
北镇抚司稽查办案,审讯犯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四处奔忙。
南镇抚司负责锦衣卫内部事务,少有出京办事的机会。闲下来的时间,自然可以发展各种兴趣爱好。
顾卿去请的赵佥事,即是此类能人。
其祖上曾是郑和船队一员,曾参与围剿海盗,随郑和献俘。家学渊源,能通多种语言,鸿胪寺的译字生和通译都要甘拜下风。
区区海图,自然不在话下。
校尉领命,赶往南镇抚司。
番商暂且押在囚室,待人来后再审。
五名疑似海匪的壮汉,先后被狱卒提出囚室,送进刑房。
被押进刑房时,老五鼓着双眼,咬牙硬是不跪,狱卒几乎要按不住他。
顾卿抬起右手,两名力士当即上前,一左一右,卸了他的胳膊。靴底踹在膝窝,用了狠劲,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老五扑倒在地,仅以肩膀支撑,根本爬不起来。
“押着,下一个。”
出乎老五的预料,顾卿无意问他,只让力士将他按在一旁,继续审讯他人。
几个壮汉先后被带来,卸胳膊踢腿,半句不问。
自始至终,顾卿坐在椅上,观察五人表现。两刻后,才走到一人身前,取出海图,缓缓展开。
果然,海图展开的一刻,该人神情骤变。
“动手吧。”
“遵命!”
绳索吊起,五名壮汉皆知,今日怕会撂在这里。
原本都下定决心,无论问什么,坚决不开口,打死也不说。
没料想,顾卿压根不问,先卸胳膊后踹腿,人齐了,直接吊起来抽鞭子,坚决不给几人顽强不屈的机会。
常年在海上跑,风吹日晒,皮糙肉厚,抽几鞭子,不过挠挠痒。
可壮汉们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位锦衣卫千户,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问都不问,算什么审讯?
啪!
鞭子挥落,壮汉们满头雾水。
啪!
鞭子再落,壮汉们雾水满头。
糊里糊涂,傻头傻脑的瞪着顾卿,好似抽下的不是鞭子,根本不觉得疼。
校尉力士举着鞭子,很是无语。
抽了十几年鞭子,这样的还是头回见。
装傻还是真傻?还是脑袋里缺根弦,真这么抗打?
第八十二章 收获
十鞭过后,校尉力士后退半步,顾卿冷声道:“说吧。”
五名壮汉抬起头,仍是浑浑噩噩,昏头搭脑。
说吧?
说什么?
至少多问一句,让他们知道怎么起头。
什么都不问,就让他们说,怎么说?说对了尚罢,说错了,岂不是又要挨鞭子?
活了三十多年,在海上饱经风雨,多次面对生死,眉头都不眨一下。官军海盗都曾经见过,大场合小场合都曾闯过,从没生出半点惧意。
眼前的锦衣卫千户,却让五人大开眼界,都觉头皮发麻。
严肃,话不多问,上来就打。有没有证据口供,仿佛全不在乎。
这样的行事风格,实是平生首次遇到。不是有兄弟出身行伍,和锦衣卫打过交道,五人怕会认为,锦衣卫就是此等作风。
换成他人,还能当稀奇事说笑。眼下,被吊在刑房里的是自己,受刑的也是自己,感觉就不是那么美妙。
抽鞭子时不觉得,停下片刻,火辣辣的痛感蔓延脊背,伤处仿佛被蜂尾蜇过,疼得人想咬断舌头。
五人咬牙,脸色发白,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锦衣卫的鞭子,不会抹了盐水毒药吧?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疼,比带了藤刺的鞭子还要人命。
“不说?”
顾卿挑眉,逐一扫过五人,在老大和老五脸上多停留数秒。
“的确是硬汉子。”
这是夸他们呢?
不知为何,壮汉们同时心中一凛,预感不妙。
“继续。”
简单两个字,鞭声再起。
校尉力士抡圆了膀子,用足十分力气,破空声不绝。
抽足十鞭,换人继续。
鞭子折断,换一条就是。
对五人来说,这感觉,当真非同一般的酸爽。
三十鞭过后,棉絮纷飞,绢布裁成的短袍成了碎布,杂乱垂挂在腰带上。三层衣袍,只有两条衣袖还算完整。
校尉力士掌控力道,下手很有技巧。
几十鞭抽完,五人背后一片青紫,肿起数道檩子,却是指甲大的皮都没破,半滴血没流。
这绝不是手下留情。
相反,如果五人执迷不悟,坚持打死不说,用不上一晚,两个时辰后,背部的伤就会恶化。不经医治,在囚室里熬上几天,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届时,半寸伤口没有,人早已归西。
壮汉们在海上行走,自以为见多识广。万万没料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会遇上下手这么狠的。
落到这群绣春刀手里,想要个痛快,十八年后再见,都是无比艰难。
想死?
可以。
该说的说完,自会送你上路。
继续顽固,必让你生不如死。
背部的鞭伤一阵疼似一阵,五人都开始眼冒金星,双腿发软。卸掉的胳膊疼得麻木,再撑半个时辰,十有八九会废掉。
剩一条胳膊,还能勉强同人搏命。
两条膀子都废了,今后还怎么在海上行船,怎么为一家老小讨生活?
壮汉们伤痛愈烈,心中焦急,不由自主,目光集中到首领身上。
兄弟几个,只有首领识得海图。几个番商的下落,也是首领遣人追查。此番进京,更是首领一力主张。
结拜兄弟七个,两个留在船上,管着一帮水匪弟兄,严防消息泄露,惹来麻烦。其他人跟着老大北上,抢夺海图。
出发时,都以为是件轻松活计,手到擒来。
哪承想,中途生变,海图没抢到,更阴沟里翻船,落到锦衣卫手里。
当真是霉运当头,倒了八辈子血霉。
一边挨抽,壮汉们一边埋怨。
如果不是被大哥说动,心中起了贪念,无视风险,企图捞一笔大的,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别说抢到海图,寻得宝藏,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两说。
不掉脑袋,被关在大牢里,数年不得自由,于他们而言,却是比死更加难受。
三轮鞭子抽完,校尉得顾卿示意,停下鞭子,解开绳索。
失去绳索支撑,壮汉们瘫倒在地,胳膊被结上,仍不敢用力,以致大头朝下,半天爬不起来。
“说。”
停在为首的壮汉前,顾卿抽刀出窍,声音愈发冰冷。
后者不动,还想坚持一下,雪亮锋利的刀尖已抵上眉心。
“不说?”
刀尖划过,一丝血线沿额间滑落,铁锈味涌入鼻端,冰冷的煞气如有实感。
壮汉头皮发麻,喉结上下滚动,恐惧自脊椎开始蔓延。
“还是不说?”
刀尖暂离,壮汉被两名力士提起。
顾卿收回长刀,漆黑的双眼,没有起伏的声调,却比疾言厉色更令人胆寒。金相玉质,少见的好相貌,落在壮汉眼中,实比鹰嘴鹞目更加骇人。
这时,刑房门打开,一名身穿豹补绯袍,年约四旬的武官走了进来。
眉疏目朗,鼻梁高挺。嘴唇微厚,嘴角微翘,仿佛天生带笑,观之可亲。不知内情者,绝不会想到,此人是被斥为天子鹰犬,心狠手辣的锦衣卫。
“赵佥事。”顾卿抱拳,“劳烦佥事过来,还请莫怪。”
“顾千户。”赵榆还礼,扫过地上五人,笑道,“本官在南镇抚司闲着,终日无聊。来诏狱一趟,好歹有事做,反倒要感谢千户。”
赵榆说话时,顾卿未见如何,在场的校尉力士齐刷刷打了个冷颤。
北镇抚司忙碌,文武百官睡不好觉。
南镇抚司开张,北镇抚司上下一样发愁。
对北镇抚司而言,赵佥事闲着,南镇抚司上下没事干,实是天大好事。哪天南镇抚司的校尉力士齐出,才是麻烦不小。
两人寒暄时,五名壮汉总算得以喘息。
被校尉力士压制,动弹不得,好歹头颈可以转动,彼此交换眼神,都生出同样的念头。
要不然,说了吧?
海图和番商落在锦衣卫手里,连自己都进了诏狱,发财的念头早被掐灭。为保得性命,囫囵个出去,总得识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