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259)
果真如先人所言,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天子能有这般决断,作为半个挖土人,杨瓒与有荣焉。
九月下旬,玉米成熟。
杨瓒终于不用继续馋得流口水。
为留种,半数不得采摘,余下半数,也够杨佥宪一饱口福。
煮玉米,烤玉米,玉米烙,玉米饼,玉米窝头,凡是能想到的,杨瓒都要讲给伙夫,试上一试。
连续三日,每到饭点,镇守太监和巡兵官都要蹭饭。
当然,这样的好东西,上官不能独吞。
玉米做熟,必定分成数份,牛主簿和种植的农人尝过,都是双眼发亮。
待玉米成种,过秤称重,推算出亩产之数,牛主簿嘴唇发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在场农人都是双眼泛红,心中激动,无法用言语表达,竟是大礼在地,哽咽道:“杨大人恩德,小民永生不忘!”
杨瓒鼻根发酸,忙扶起最前几名老人,言道:“番粮是天子所赐,本官不敢担此厚名。今上仁厚,心系万民,老人家如要谢,当谢天子才是。”
“对,对!”
边民笑容中带泪,面朝京城跪拜。
杨瓒侧身,暗中长舒一口气。
镇守太监立在一旁,看着杨瓒,笑眯双眼。难怪张公公说,结好杨佥宪,就是天大的福运。
果真不假!
镇虏营献高产番粮,哪怕不是首功,好处同样不小。
想起离京之前,几个对头的酸言酸语,镇守太监顿觉通体舒泰。三十年来,今日最是舒爽!
正德二年,九月已未
赶在万寿圣节前,杨瓒启程还京。
行李之外,增加两辆大车,一辆装载玉米,一辆是边民送来的皮毛土物。
顾卿从辽东返还,过蓟州时并未停留,而是借道直往宣府。
得知消息,杨瓒颇有些怨念。
许久不念,很是想念。美人竟过门而不入,是何道理?
没承想,临行之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平原。
锦衣金带,金缘乌纱的顾指挥,策马直冲城下。身后百骑,护卫一辆青布马车。
杨瓒侧首,看向顾卿。
顾指挥猛的一拉缰绳,跃身下马,展颜道:“我同四郎一起还京。”
杨瓒正要说话,青布马车行近,车门推开,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小脸。
“四叔。”
“廉儿?”
杨瓒愕然,见侄子从车上跃下,一身蓝色衣袍,小树样的挺拔。其后,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车板跃下,齐身行礼,道:“见过四郎。”
仔细辨认,杨瓒方才认出,竟是曾往京城的杨山和杨岗。
走到近前,杨廉拱手揖礼。
“见过四叔。”
杨瓒看看侄子,又侧头看向顾卿,怎么回事,能否解释一下?
顾卿浅笑,道:“四郎念孔怀之情,立誓育侄成才。卿与四郎有凤鸾之盟,自视其为亲侄。四郎诸事繁忙,卿自当代劳。”
杨瓒:“……”
委实太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归京
马驰飞快,风行电掣。
官道上,灰尘扬起,见马腹贴地而来,行人车队纷纷走避。唯恐闪避不及,被撞飞受伤,没处说理。
有麻衣汉子不明就里,瞪着飞驰过的一队人马,面现怒气,大声问道:“大兄,这是何人,为何如此横行?瞧其衣帽,不似边军,又非官差,我等为何闪避?”
“那是番子!不躲等着被甩几鞭?”
为首的褐衣汉子回过头,令众人于路边歇息,翻身跃下马背,道:“跟我来,看看捆货的绳子。”
八辆大车,皆是由南运来的货物,往辽东同牧民市卖。
自从水路换行陆路,遇到的巡检关卡,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交出的金银铜板,占本钱三成。如不能平安抵达辽东互市,换来牲畜金银,必会折了本钱,没法向家人和族里交代。
“番子?”
麻衣汉子领口微敞,脖子粗壮,衣袖包裹之下,两臂鼓鼓囊囊,明显是个练家子。
“不晓得?”
“可是东厂?”
说到最后两个字,汉子声音渐底,几乎带着吸气声。
“算有点见识,一双招子没用来喘气。”
褐衣汉子一边查看雨布,一边试试绳子松紧,确定无碍,交代赶车的人小心,转身回到马旁,取出水囊,狠狠灌下两大口。
“越近北边,遇上的越多。前头两拨过去的都是锦衣卫。这回是番子,可见京城的消息不假,朝廷新开几处互市,规模之大,远超太宗皇帝年间。咱们这回北上,如果一切顺利,赚回本钱不说,利钱更是南边的几番,绝对是拣着了。”
褐衣汉子说话时,众人竖起耳朵,不由得聚拢。
听到“拣着”“赚钱”等字眼,都是面露笑容。憨厚的搓搓大掌,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咱们原先做些没本的买卖,实在损阴德,连累家人抬不起头,儿孙都得牵连。改换这个营生,虽说辛苦些,好歹不会朝不保夕,遇上官军就得躲,抱着刀都睡不安稳。”
“大兄说得极是。”
“我听说,江浙那里正招募识水性的汉子。不像是募军,倒像是要跑海船。等这回赚够银子,安置好家人,咱们也去看看。能成自然好,风浪里搏一回,足够三代温饱。就算没成,也能长一番见识。”
众人纷纷点头,闲话几句,各自散开。或检查货物,或取出硬饼,伴着冷水入腹。
稍歇片刻,正打算启程,官道之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展眼望去,百名骑士,护送两辆马车,两辆大车,自北飞驰而来。
打头几名骑士,俱着大红锦衣,乌纱饰以金银。腰悬金银牌,挂一柄黑鞘绣春刀。其后,百人分成两列,缇衣骑士背负弯弓,身佩长刃,各个高大英武。
褐衣汉子双眸微凝,当即认出,这百人都是锦衣卫。
然而,同先时遇到的不同,这些人必定上过战场,身上的煞气,几乎遮都遮不住。
“快让开!”
二十几个汉子,早年贩运私盐,事发落草,后遇朝廷大赦,下山改做正当营生,遇到的官军绝对不少。
如眼前这般,实是首次见到。
“停!”
正等人过去,好快些启程,缇骑马车忽然停住。
为首的红衣骑士调转马头,至一辆青布车前回报。少顷,得令返回,带两名校尉,径直向汉子行来。
一瞬间,煞气迎面铺开,褐衣汉子顿觉头皮发紧。
想当年,被官兵放火烧山,逼到断崖边上,生死一线,都没这般恐惧。现如今,仅是当面问话,竟是毛发根根直立,如遇杀神一般。
“尔等可是往北?”
赵横居高马上,俯视众人。遵杨御史吩咐,尽量放轻声音,表情和蔼。
奈何刚杀过人,满身血腥气。笑得越和善,越让人头皮发麻。
“回大人,小民确是北往辽东,同番人牧民市些货物。”
“市货?”
“是。”
褐衣汉子忙取出一枚木牌,并一封文书,均是从顺天府领取,盖有印章。
如非需要办理相关文书,方可至互市交易,取道永平,此时已进入辽东。
看过腰牌,确定汉子所言非虚,赵横点点头,道:“前方十里有匪徒拦路,已被我等剿灭。然官道被横木和巨石拦阻,尔等携带货物,通行不便。既往辽东,可转道东胜,虽绕些路,好歹顺畅。”
“多谢大人!”
褐衣汉子抱拳谢过,目送赵横返还。
未几,顾卿从队中行出。
面如冠玉,眸如点漆,身材修长,俊雅非凡。单看长相,压根不似军卫,活脱脱一个王孙公子。
不等汉子们回神,车厢打开,杨瓒弯腰走出车厢,跃下车板。
翩翩少年郎,不及弱冠。生得眉目如画,笑容犹如暖春。便是金陵之地,古都风华,也少有如此精彩人物。
单论相貌,后者不及前者。通身的气质,却让人倍觉舒朗,乐于亲近。
痴然片刻,汉子猛的回神。
留意到杨瓒一身绯衣金带,不禁面现愕然,惊色难掩。
这么年轻,竟至少是个四品官?
知晓对方要同自己市货,更是惊诧莫名。
“大人,小民所带都是粗陋之物,难入大人贵眼。”
心下紧张,说话便有些颠三倒四。
“尔等无需紧张。”杨瓒上前几步,同汉子当面,道,“我想换些蔗糖,不知尔等可有?”
蔗糖?
“有,有!”
褐衣汉子连忙点头。
“不知大人要多少?”
根本不提价格,已是打定主意,即便杨瓒狮子大开口,也咬牙认了,不收半个铜板。只求平安送走贵人,莫要节外生枝,惹上麻烦。
心知汉子之意,杨瓒不由得摇头,取出荷包,道:“我不欺尔等。以辽东市价,同尔等交换蔗糖,可否?”
“可,可!”
看到白生生的银子,黄澄澄的铜钱,褐衣汉子说话都有些结巴。
一路北上,这样的官还是首回见到。
“大人稍待,小的这就开箱取糖!”
同番人牧民交易,茶叶盐巴的利润相当丰厚,理当是商人首选。
但在边塞之地,盐巴之外,茶叶也多是官营。除非是有背景的豪商,寻常百姓商人,轻易插不上手。
丝绸成本太高,汉子们头回市货,不了解行情,不敢冒险。
反而是蔗糖之类,在草原同样紧俏,却不像茶盐,必须是官营。加上几车粗布,即便卖不上价钱,也不会折本。
蔗糖不比御赐雪糖,颜色略灰,夹带杂质,微有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