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狂徒(166)
“不用,省点电,我没那么脆弱。”虞度秋整个人几乎窝在他怀里,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行不一,“刚昏过去的时候做了噩梦,不想睡了。”
“什么噩梦?”
虞度秋原本不想说,但柏朝这会儿靠得太近,低柔微哑旳声音在耳膜内震荡,脑海中尽是回音,刚清醒的神志似乎又晕晕乎乎了,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心中所想:“梦到了……我小时候的司机。”
“杨永健,是吗?”
虞度秋一怔,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这个名字,在虞家应该有十多年无人敢提起了。
“查了当年绑架案的新闻。”柏朝回。
“你本事真大,我妈把当时的新闻都压下去了,按理说没人能查到。”
“只知道一些皮毛……能跟我说说吗?”
“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凭什么跟你说?”虞度秋的手指划过他的脖子,传递出危险的讯号。
柏朝不惧不畏:“你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也可以,但我从小就知道,伤口的腐肉要割掉,否则永远好不了。”
虞度秋一时没做声,柏朝以为他不愿意讲,却听他突然开口:“我早就割掉了,也长出新肉了,我只是……不想去看那道丑陋的疤痕。”
柏朝沉笑:“你哪儿有疤痕,你全身上下我都看过了。”
“……我好不容易说回正经的,你倒不正经了。”虞度秋捏了捏他的脸。
经他这么一打岔,压在心底的某些沉重情绪稍稍飘了起来,封锁已久的大门得以缓缓开启,露出一道狭窄的细缝,允许旁人窥探一二。
真是完蛋,底线再度失守,最后层皮都快被这头小柏眼狼扒光了。虞度秋无可奈何地想。
“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话题并非不可触碰的禁忌,但就像‘虞美人’一样,约束别人的议论权,无非是我的掌控欲在作祟。”
“嗯。”
柏朝没发表评价,很安静地听着,虞度秋被黑暗催促着,不得不说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其实起因很简单,三言两语就能说完:他家人生病,需要靠特效药吊着,欠了几百万的债,撑不下去了……是不是很恶俗的桥段?像烂片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可事实就是这样,我妈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傻,从来不跟我说,否则……”
虞度秋话音一顿,而后自我否定道:“没有什么否则,谁会跟一个九岁的小孩儿借钱呢?何况他也还不起。”
“所以就发生了那次绑架……怎么说呢,其实我也算是帮凶。”
“他给我喝的水没加够料,中途我就醒过来了。他没对我怎么样,反倒求我配合他,说不会伤害我。那间屋子很黑,阴森森的,我很害怕,而且他哭得太可怜了,我就心软答应了。”
虞度秋说到这儿,缓缓叹气:“我真不该答应的。”
“我以为,不过是演场戏罢了。只要我表现得够惊慌,大人们就会于心不忍,把钱转给他,这样既能救他家人,我也没有损失。我那会儿对钱毫无概念,觉得家里的钱是无穷无尽的,几百万又没多少。”
“我以为,一切尽在我的掌控,甚至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
“毕竟在那之前,我人生中遇到过的最糟糕的事,仅仅是同学故意弄湿了我的课本。”
“我那参天的象牙塔里,从没出现过死亡。”
“没人告诉我,几百万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数字,我妈那会儿事业刚起步,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只好报警。没人告诉我,绑架孩子当人质,警察是可以直接枪毙的。也没人告诉我,我这样帮他……会害死他。”
“世人捧我为神,赞誉我为天才,多么荒谬可笑,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身负着无法赎清的罪孽,愚蠢得将家人送上绝路。”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想让任何事物脱离我的掌控了。”
“因为,我已经尝过失控带来的恶果了。”
作者有话说:
①:金丝雀对瓦斯很敏感,早期工人下矿井会带上一只金丝雀作为“瓦斯检测指标”,金丝雀停止唱歌就说明有瓦斯泄漏的危险。
第86章
耳畔忽然没了声音,柏朝微微皱眉,手指抚过怀里人的脸——是干燥的。
“我没哭。”虞度秋握住了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儿了,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如果你想看我笑话,恐怕要失望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哭了。”
柏朝低头,黑暗中辨不清方向,吻在了他的嘴角,接着慢慢磨蹭到了他的嘴唇,仿佛在给他安慰:“我不想看你哭,我想看你笑。想为你分担,想被你依靠。”
虞度秋如他所愿,勾起了嘴角,贴上去让他感知那道弧度。
柏朝以唇丈量,确定了他在笑,才接着问:“你不恨他吗?”
虞度秋很轻地笑了声:“恨?我凭什么恨他?我好好地活着,而他已经死了,应该是他恨我吧。”
“可他辜负了你的信任。”
“嗯,这点确实给我留下了阴影,我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不再相信身边人,尤其是司机。也开始有了洁癖,不敢吃来路不明的东西。更烦人的是晚上不开灯就睡不着……但这些加起来,都没有他的死带来的影响大。”
“你应该听洪伯和孙医生他们说过吧,我休学住院了一年。关于那一年的记忆很模糊,没几天是清醒的,经常出现幻觉,一会儿是血淋淋的枪口,一会儿是臆想出来的玩伴,经常说些疯言疯语,谁瞧着我都觉得有病。唔,虽然现在也差不多。”
柏朝的唇依旧没有离开,轻喃似呓语:“未必都是臆想,‘人生一场大梦’,不是吗?既然整个人生都是梦,那梦境中发生的事,或许就是你人生中真实存在过的事。”
虞度秋咯咯地笑:“诡辩。不过我就爱听这种话。先说好,你可以有自己的小秘密,但别像他那样犯傻,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
柏朝蹭了蹭他的鼻尖:“知道。”
年幼的小少爷成长为了富可敌国的大少爷,拥有了绝对的话语权,和强大的掌控力,对自己的下属无比慷慨,未必是为了收买人心,或许只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
“也别像董师傅那样贪得无厌。”虞度秋警告似地用手点了点他的鼻子,“我从不觉得金钱是万恶之源,人心才是。没有人,金钱不过是一堆废纸、废料、还有一堆数据。就像宝石一样,如果不是人赋予它们价值,它们只是自然界中平平无奇的石头而已。”
“我也一样。”柏朝轻声说,“如果没有你的在乎,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虞度秋安静了会儿,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又卖惨,行吧,摸摸你,可怜的小家伙。”
微凉的薄唇贴上去,却触到了一片不似寻常的冰冷,虞度秋皱眉,边嘟哝着你怎么这么冷,边用自己的体温捂热了他,浅尝辄止,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怕纪凛听见了又要骂他们有伤风化。
但在黑暗中接吻的感觉,令他暂时忘却了当下的处境,分开时格外地恋恋不舍。
手指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下,虞度秋一愣,摸到了一根细细的枝条,再往上摸,居然是一朵花。
柔软的花瓣似乎还沾着水珠,触感湿漉漉的。
“哪里来的?”
“下矿井前,在井边看到的。”柏朝说,“插在矿泉水瓶里,旁边放着佛像,好像是用来祈祷平安的,送给你。”
虞度秋失笑:“你比我还无神论啊,献给神的东西都敢拿走……”
他渐渐止了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柏朝又碰了碰他的嘴唇:“遇见你之前,我的确是无神论者。”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了。虞度秋捻着花茎,一时陷入沉默,半晌才问:“你不是说,不会送我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