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于昨日(314)
果不其然,在那片小林子快走到头时,杂草丛后方露出平敞的河堤。零星几棵树遮不住漫天的水汽,泥土的腥味更是铺天而来,汹涌的浪拍岸时发出的声声巨响间或震着耳膜——婉儿来到了刘氏尸体被丢的那条河前。
河水不长眼,平日里大人是不允许小孩子接近的。又或者他们曾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觉得这条河沾了晦气,从不会让孩子来附近玩耍。
比起翻腾的水浪,所有的一切都似是陷入了相对静止的状态。
婉儿直立在河堤上,她背对着来时的方向,只垂着头看向脚下一次又一次溅湿她红衣的河。
“我听说鬼死后会不断重复死时的事,她不会也是在无意识进行这种事吧?”沈维毛骨悚然地躲在草丛里,单手拨开一片叶子,又害怕又担忧。
“不是。”关渝舟否认了,“她是活人,不是鬼。”
“哦……活人就行。”听见这么说,沈维放松了一点——活人总比真鬼强。他脑子不太灵光地转着,隔了那么两秒,恐惧忽然上升了一个高度,圆滚滚的脸上两个眼睛也倏地睁大了:“她既然是人,为什么还会来这里……她、她有前世的记忆?!”
如果有前世的记忆,那这具七岁的身体里装着的岂不是一个充满怨气的厉鬼?可偏偏在别人面前这个鬼都展示着一副阳光乖巧的模样,整日都天真烂漫,宛如一个从天上掉落凡间的小天使。
照李孙氏的话说,这里没有人不喜欢婉儿。
但刘氏却恨不得他们所有人都死。
沈维又说:“而且为什么复仇还要等这么些年?这都过去八年了,她要是个厉鬼不是早就一巴掌拍死一个了?”
对啊。
为什么相隔这么久,刘氏才选择复仇呢?
夏濯抿着唇想了想,很快想到了。
“因为她死时下了咒,大概这个诅咒就是让村里以后不会再有子嗣。而她恰巧投胎进了同村的柳家,在她转世的那一刻,诅咒生效了。婉儿从出生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个普通的孩子,她并非是有上一世的记忆,而是村里苦于生不了孩子要请神,他们也猜到是刘氏的死导致了如今现状,他们请神并不是真要子嗣,而是在压制——那具不翼而飞的尸体肯定就在神女庙里藏着。村民找到刘子衿当年埋的土坑将尸体挖了出来,镇在庙里让她永远不能再作祟。”
入土为安,但现在土被动了,让掩埋了那么久的怨恨重新冲出云层,灾难也就日渐靠近了。
“嚯……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思绪清楚了。”沈维咂咂嘴,“想通了想通了。所以现在操纵着婉儿的是当年刘氏残存下来的怨气?”
“对。”夏濯看向不远处的人影,“它可能早就在影响婉儿,因为毕竟灵魂是同一个。如果庙真的立成了,对她而言应该是不好的事,所以她会在村民都在山上、香火灭掉无法压制她的时候上身,操纵婉儿将整个村子都烧了,这样就完成了她的复仇,可是……”
可是同样的,她也会死在这场火里,不但是残存的那点意识灰飞烟灭,就连转世后无辜的柳婉儿也会葬身其中。
沈维放轻了声音,“所以你才让我们在晚上看住她……你想让她活下来。”
“不是我想让她活下来。”夏濯纠正,“是刘子衿,她的丈夫。”
他那天抱的小小一团的人,一定就是死在火海中的柳婉儿了。
“可是上一次刘子衿出来后……”沈维脸色白了一瞬,他一想起和这个恶类脸贴脸的经历,身体残存的畏惧本能地冒出了头,吸着冷气道:“他、他不是跟疯了一样杀了那么多人吗?他要是真想去救婉儿,就不该出现在庙里,而是柳家啊。”
“他救不了。”夏濯很笃定。
他要是救得了,还要引参与者来干什么?
他要是救得了,梦境早在他们带刘子衿回土坪村、踏入土坪村那一瞬间达成了。
所以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至于你说的他跟疯了一样杀光了庙前的所有村民,是因为这个。”夏濯伸手,拿来了关渝舟手中的蜡烛。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白蜡烛是祭死人的,本来这蜡烛应该就是白色,包括村民当时点燃的那两根也是白色。但是,他们现在在祭的不是‘死人’,而是‘厉鬼’。”
一个想要回来索命的厉鬼。
用白蜡烛祭奠是正确的事,但又会导致错误的结果。
白蜡烛一点燃成为祭品的一部分,刘氏的怨气光靠香就压不住了,自然会影响随着传召而来的刘子衿。
在庙里蜡烛滚到了地上,蜈蚣脸捡起来时被盘子割破了手,鲜血染到了蜡烛上,误打误撞没让事态变得严重。因此梦境那时就在苛刻的环境里告诉参与者——他们需要补上的是与之相反的、不该用在祭奠过程中的红蜡烛。
所以关渝舟当初提议让孟天华来完成这个“小实验”。
关渝舟还是比他多想一步。
可恶。
可能在他告诉关渝舟这句话、并且第一次看见庙里的蜡烛时,这家伙就想到这一点了。
于是夏濯略显不甘地瞄了关渝舟一眼。
关渝舟挑眉回望过来,温声问:“怎么了?”
夏濯哼哼唧唧半天,没说出个所以,河边的柳婉儿先动了。
她站的时间太久,他们本来还以为她会一直站到天明。这一动也把刚才闲聊时稍微软化点的气氛重新提严肃起来,三人藏得更隐蔽些,专心地看着对面。
柳婉儿捧起手里的编织物,转而唱起了歌。
那种阴森的戏用一个七岁孩童的腔调唱出时,沈维的身躯狠狠抖动了一下,鸡皮疙瘩顺着后背不停往外窜。
她在原地转了个圈,亮白的东西攥在手心里,是一把成年人手臂长的刀。然而很快她优雅的姿态一变,那把刀狠狠破开竹片,深深刺入脚下的土地。
尖锐摩擦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她不知倦一样一下又一下不停重复着动作,一刀刀不像在破竹,更像在捅什么人。河水拍在岸堤,像是自她身后张开了一张巨口,正随着攀升的怒意而狂吠。
三人又听到了那个问题。
[是我的错吗?]
[是我的错吗?]
透过跪在地上的小女孩,他们仿佛能看见那位身穿百褶裙的少女。
竹屑飞散,又随着水汽沉入地面。泥土粘在锋利的刀面上,在黑暗里看去像是涂上了大片血迹。
沈维捂住一边耳朵,咬着牙问:“她到底在拆什么?”
夏濯无法回答。
本来就没看清,现在被破坏成那副模样,更是认不出来了。
“你们在她房间里没见过这种样子的东西吗?”
虽然不认识,但从轮廓来看是个椭圆形状的球。
沈维回想一下,面露茫然:“没有啊。她房间里用竹条做的东西中最大的就是风筝了,其他都是小件品。”
关渝舟突然道:“猪笼。”
这两个字夏濯觉得很熟悉,但又记不起是什么。
反而一旁的沈维一激灵,刻在灵魂般脱口而出:“浸猪笼的那个猪笼?!”
这东西他可听过不下七八回了,但也是头一次亲眼所见。
关渝舟点头,简单和夏濯介绍了两句:“是封建时期的一种私刑。把人放在猪笼里投入水中,重则让水没过头顶活活淹死。”
“但据说这种刑罚不都是针对通奸的人吗?”沈维很讶异:“她难道是也……她不会和刘子衿不是夫妻,而是偷情来的吧?哎不对不对,那块墓碑上写明了是‘贤妻’刘氏了。”
古代女子很重清白,若是在男女之情上没了道德,被浸猪笼则是最常见的惩罚。
一个村子位高权重的决定着一切,只要挥挥手就能轻而易举进行审判,杀生之权更是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
河堤上的婉儿还在低低地重复:是我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