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于昨日(229)
夏濯了然地扬眉,“这就是他弄丢的东西?”
“也许是的。”关渝舟将伞反复翻看,又重新收好。他转头看向受到惊吓的高中生,“你们说的有问题具体指什么?是指喜欢并且购买这种可爱的物品?”
“也、也不是……”黄誉声音小到近似嘀咕:“就觉得他像个女孩似的,这把伞也是被人从他抽屉里拿走的,因为他们觉得胡子默成天宝贝它宝贝得不行,看着烦……没想到是扔到这里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非要说为什么……还得追溯到刚升高中那会儿吧。我是班级的体委,所以跑操时候请假都要和我说。开学第一天他就请假,说身体不舒服,我们班也有很多女孩子会偷懒,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了。结果第二天第三天他还说不能参加,这我就不太高兴了,你说一个男的也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每个月都特殊几天?我就不同意,谁知道他压根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还是没来参加,最后才知道他是天生有皮肤病,不能照到紫外线。我承认是我不对,一开始和别人说他娘们唧唧的,但我后来也找他道歉了,不该他生病了还开他玩笑。”
夏濯嗬一声,“你听没听过一个成语叫覆水难收?”
黄誉谈起虚心事,低头望着鞋尖,说豪言壮语时挺直的背也不知不觉间弯下:“老师,这个我也知道,我承认我两年前不懂事,什么话都不经思考就往外蹦。和他道歉后他也说没关系,但是我发现他在其他同学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和‘娘’脱不了关系了,尤其是我们班几个爱踢足球打篮球的,看到他撑着伞就会说上一两句难听的。”
“你就没拦着?”
“我……”黄誉噎了一下,“如果我要是拦着了,我怕他们也会一起说我,比如骂我同性恋,或者说我喜欢他什么的。”
夏濯止不住蹙眉,脾气也藏不住了:“你倒是说说看,同性恋什么时候成了个骂人的词了?”
黄誉被他不善的口吻吓了一跳,慌张解释:“老师我说错了,我就是太后悔了。我往后的那段时间,特别是他出事以后我就在后悔,每天都在想是不是如果当时我没有第一个带头说他坏话,他也不会遭到大家的排斥。但是我们觉得他有问题不是指他撑着伞上下学,也不是不运动性格文静和我们格格不入,而是高二的下班学期开学后……他穿着裙子来上学。裙子啊,那不是女孩子才穿的东西吗?”
夏濯眼前晃过水波般摇曳的裙摆,出言反驳道:“谁说只有女孩子才能穿的?都什么年代了,只要好看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你们都惊讶于他这么穿,也没人去问他为什么这么穿?”
黄誉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又无法完全说服自己,“这就不知道了。可是男生穿裙子真的好奇怪,好看的裤子也有很多啊,为什么偏要穿裙子呢?而且我们学校的校服也不好看。”
“在学校里和他走得最近的是谁?”
这一问可把黄誉给问住了,他想了又想,直到下课铃响起,才干巴巴地憋一句话:“应该是……之前在学校里捡瓶子的那个大叔吧。”
夏濯说:“姓李?”
“姓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现在他应该在门口看门。胡子默之前会把不要的瓶子都给他,课间操他不来嘛,就打着伞去收集没人要的纸盒,全都堆在教学楼下的门后,等下课了那个大叔来拿走……反正有人看到他主动上去和那个人说话聊天的。”
说来可笑,同班同学几十个,同校的则上百,剔到最后竟然和在学校管卫生的人关系最好。
夏濯想起进大门后那道来自门卫室的阴沉视线,心里涌起一抹怪异的感觉。
“老师,我们现在就下山去镇子上吧。”
黄誉定了定神,认认真真地说:“我承认我和我的同学一样都很害怕再见到胡子默,但是我从个人角度出发又很想再见他一面。我那时候和他道的歉太轻了,可能那时候嘴上说着对不起,心里却完全不那么想,我觉得我该以不同的心态面对面再和他说一次,不然我这辈子心里也过不去这道坎。”
第152章 腐烂的期望之花(九)
想要下山就得搭车,到哪里借车成了当前最关键的问题。
思来想去后,夏濯和关渝舟没有回教学楼去惊动卫嘉祥,而是选择去门卫室和李叔搭话探探口风。
正是饭点,李叔裹着灰绿的军大衣,正坐在火炉边炕饼。见他们来时眼皮抬也没抬,透过门缝伸出一只布满裂纹的手,模糊不清地要看出校证明。
夏濯指指自己:“老师外出也要证明?”
李叔操着一口不太能听清的方言,指了指墙上贴着的告示,一张嘴露出两排杂乱的牙齿,嗯啊半天却没说什么话。
那态度仿佛没有半分可商量的余地,夏濯回头望向黄誉,大男生确有其事地冲他点了点头:“老师,我以为你们要出学校已经拿了卫老师的许可了。”
“他还管进出?”
“原来是教导主任管,现在基本都辞职了嘛,杂活就全顺到卫老师身上了。”
夏濯摸着下巴环顾一圈,不知是为了防山间猛兽还是别的,一圈围墙再高点都能把天给遮住,尖锐带刺的铁丝网也堆在墙头,想翻出去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黄誉继续说:“卫老师人温柔,也不太好说话。我们试了很多理由想让他同意我们离校,但是他说学生请假必须要家长报备……反正校门是出不去的。”
李叔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等夏濯望去时,他正拖着一条腿,垂首用钳子把成型的脆饼从炉里夹到盘子里。
一个行动不便的人生活上是很困难拮据的,无论他人再怎么评价,胡子默本质上是个好孩子。而面对这样一个好孩子的帮助,在漫长孤寂中度日的老人会不领情?
“李叔。”夏濯有了猜想,他压低了声音,对上那双慢慢望过来的浑浊眼睛:“我们想去胡子默家里一趟。”
李叔扯着一边嘴角,经过反复尝试,这才总算发出了声音。他语速很慢,像是不习惯和人交流,细听才能听出内容:“人早都没了,现在还去家里有什么意义?回吧,去了只会给他家里人增加烦恼。”
关渝舟不管他的冷嘲热讽,挡在夏濯面前坦白来意:“所以我们需要向您借车下山。”
“我说毫无意义,回吧,回吧。”说完他又指起了需要证明的告示牌。
关渝舟问:“那您觉得胡子默这些时日的出现也是毫无意义吗?”
死人重新现行,这放到老一辈人眼里是要避讳的。李叔却闻言一顿,松弛的眼皮抬高些许,上下打量起他们,最终一声不吭地捡起地上的木头棍子,杵着出了门。
半摞的纸板搁在破旧的三轮车上,不少塑料垃圾也被随手扔在旁边。夏濯上去帮他收拾,却被他挥手赶开了。他一点点将那些东西捡起,弯腰轻放到地上,最后从口袋里将钥匙递了出去。
“谢谢您嘞。”夏濯笑嘻嘻地接过来,他还没坐过这种敞篷的三轮车,把钥匙往关渝舟手里一塞,跃跃欲试地上了车座。不等坐稳,李叔猛一把抓住车沿,张嘴半晌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手慢慢地又松开了。
夏濯鼓励他:“您想说什么啊?”
“小默……小默……”李叔磕绊着,眼眶忽然红了:“小默是个好孩子,他明明是个好孩子。”
昨日阴郁得令人感到不适的人此时竟露出这幅表情,这是让夏濯感到有些意外。
可再怎么等,对方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直背身挥手让他们走。
车身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像是再多用点力就会当场散架,关渝舟面不改色地踩上脚蹬,他似是对任何种类的交通工具都能驾驭得得心应手,拖着两个人在一片磨人的噪音中骑出校门。
李叔在校门后看着他们远去,机械操纵下漆黑的栏杆一点点合上,将这座学校围得再次没有出口。树叶遮住那张脸时,夏濯看见一只枯瘦的手在空中摇了摇,对他们在进行着告别,又像是让风将其中的期许传递过来。而背着李叔的门卫室里,温暖的热度将玻璃镀上了一层水雾,清瘦的身影穿着女生的校服,站在玻璃后同样目送着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