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91)
仆从点了点头,转身比了个“请”的势,引着少主走到门口;另一位仆从适时地取了外袍为他披上,随后打开了门。
阳光与清新的空气立刻侵占了感官,外面鸟语花香。云长流眼里绽出一点微小的欢欣,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然而少主只迈出了大门两步,位蒙面仆人就贴上了他的左右和后方,合着他的步伐紧紧地跟随着。
云长流眉尖一紧,冷然道:“不要跟着。”
他本就极其不喜生人的靠近,尤其是这些木偶似的仆人。这样被严密“保护”着的,宛如监视一般的外出,让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仆人们不敢惹怒少主,只好退开了几步,目光却依旧紧盯在他身上。
那如芒在背的目光让云长流顿时兴致全失。可他也自知怪自己天生身奇毒,很多事只能忍受。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少主垂下眼睑,望着脚下的湿润的泥土与刚冒出尖儿的春草,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毕竟……哪怕是这样令人不快的外出,对他来说也已经很难得了。
可他连走都不能随心所欲,在那位奉了教主命令的仆人的要求下,少主只能沿着偏僻无人的小径慢走,不可奔跑疾行,不可攀爬跳跃,甚至连想俯身看看花草都要先由仆人检查过一番有无虫蛇潜藏。
……实在无得紧。
唯一可聊以作慰藉的,是这回云孤雁的确开恩,竟允他出了息风城的城门。
不过,也就是出了城门而已了。云长流还想往山下走走,那位阴魂不散地吊在他后面的蒙面仆人就上前来,恭敬地把头一低:“少主,该回去了。”
“……”
云长流神情微微黯然。
他知道这些仆人是奉的父亲命令,为难他们没有意义。少主没说什么,倦怠地转身往回走了一步,最后沿着山间陡峭的断崖,目隐带羡意地看了一眼下面。
然而,云长流的目光却在看到下面隐约的几点淡粉时禁不住凝住。
那是……
桃花?
云长流心下一动。
他想起婵娟说神烈山下的桃花都开了,却是没想到山腰处的桃花也到了花期了。
……婵娟还说,她央过丹景去替她折一枝桃花?
“少主?请少主回城……”
已经有人开始催促他回去,少主却还在盯着那一点艳色若有所思。
忽然,云长流启唇出了声:
“再……再等一等。”
见仆从们惊异地望过来,他又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继续,好半晌才干涩地吐字道,“我很快回来……很快,等我。”
下一刻,白袍少主收敛神思,骤然一翻身就逆着风跃下了山崖!
夹在狂啸的风声,云长流隐约听见仆人惊恐至极的喊声。
少主没理会,他轻松地足下接连借力,踏过陡岩、树枝乃至崖畔伸出的软藤,疾速地向着山下掠去。
——丢了少主这么大的事,仆人们应该不敢立刻禀报父亲……他只下去替娟儿折一枝花,然后尽快回来,应该无甚大碍。
——哪怕父亲日后真的知道了,许是会责他乱动内力……可反正他也就犯这一次,也应无甚大碍。
这便是云长流极纯粹的念头。
于是他便更快地向下。
直到有粉嫩花瓣乘着春风拂过云长流秀美的眉角,带来淡淡的甜香。
少主把轻功一收,翩然落于一株高大桃树的粗大枝干上。
此刻,在他脚下铺开的正是一片烂漫的花海。簇簇桃红颜色美得醉人,尽数落于树上孩子的瞳。
云长流定睛一看,仅一个瞬息就被吸走了神魂。
红艳的桃花,伸展的树枝,随风摇摆的翠叶,挂着露珠的嫩草,扑闪的蝴蝶,啾鸣的鸟雀。
他竟不知……世间风景竟能惊艳至此。
秀色可餐,美不胜收。
这一刻,云长流当真有那么个冲动的念头,想索性留在这里;也不敢奢求,只安静地在树下呆一小会儿看看桃花便足够了。
可他到底还惦念着上头,不敢耽误,只反折了一枝桃花,又确认了一遍来时的方向,便再次以轻功腾上了峭崖。
……
然而……不得不说,这人世间十有八九的结果,都是遗憾的事与愿违。
小片刻之后。
落花纷飞的桃林之,长流少主茫然地四顾。
他所身处的景色比方才更美,已经美得不似人间,但明显不是他应该回去的地方。
那……这是哪儿?
他怎会走到这地方来了?
到底在哪里走错路了?
怎样才能走回去?
通通不知道!
……毋庸置疑,这是如今的长流少主,后日的云教主第一次尝到自己于“认路”一途上的巨大缺陷所带来的苦果,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而此刻的小少主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毛病,只能漫无目的地乱走。
他本是想走出去的,结果反而越走越深。
就见桃林愈加茂密,桃花愈加繁盛,方向……也愈加难以辨认。
这下才是真的走不出去了。
云长流完全绕晕了方向,而就在他开始有些焦虑时,却发觉前面的树影……似乎稀疏了些许。
再走近,竟看到一条弯曲的细细小径,通向不知何方。
云长流缓慢地眨眼。他里仍是拿着那枝新折的花,略作迟疑后便沿着这条小径走了下去。
两侧桃花儿的香气熏的他晕晕乎乎,云长流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忽然某一刻眼前的桃林开到了一个尽头,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一间很秀丽的小木屋,沐着金亮的春阳,俏生生地立在桃花阴下。
少主微微睁大了眼。
居然有人住在这里?
可连神烈山下方圆五十里,但凡那九曲的赤川走过的土地都是烛阴教的势力范围,更不可能会有外人胆敢在神烈山上息风城外建木屋。
这……难道是教什么人的住所?
亦或是他父亲云孤雁修建的?
云长流更加迷蒙。只是这桃林木屋之美景实在如画般动人,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情不自禁地走上了前去。
……里头传来些微极轻的响动。
这伫立在世外桃源的木屋里,竟似乎是有人的。
就这么再一失神的工夫,少主的已经悄然贴上了那扇木门,轻轻用力。
吱呀一声,那扇门竟被他推开了。
阳光就从陡然大开的门缝间照进了木屋里面,像是从一线极细的金丝,铺展成灿烂流动着的夺目金河。那金河在木质的地板上蜿蜒着流淌,流淌,直到一朵浪花撞上了乌黑的岩石——
那不是岩石,是个黑漆漆的瓦罐,被阳光打亮了半边儿,散着苦涩的浓浓药香。
瓦罐下头生着跳动的小火苗。
有一柄蒲扇在慢悠悠地扇着火。
在木屋的深处,淡青衣衫的小少年支着一条瘦长的腿,很随意地侧坐在瓦罐旁,右缓缓地执扇打着风,左却捏着一卷医书。
他低垂着眼睫,全神贯注地读着书,柔顺的黑发用发带在后脑扎成一束,垂下来遮住了白细柔软的后颈。
直到这木门突然被人推开,这青衣小少年才猝然将头一转,那双眼眸里有凛然的美丽冰光一荡而过。
——于是,门外那白袍如雪、眉眼如霜的长流少主的身姿,就这样倒映着悬入了他的眼。
屋内的青衣药人坐着,屋外的雪袍少主站着。
两个年纪相仿又同样隽美出尘的小少年,他们的目光穿过初春的暖阳,互带着一丝诧异之色,交汇在虚空的一点。
春风吹着桃花儿走,仿佛在哼唱一首命运的歌谣。
云长流一还虚扶着门边儿,就这么怔得彻彻底底。
他心口砰然一热,竟暗想道:好漂亮的孩子。
自家神烈山里,怎么竟会住着这样个漂亮的孩子?
云长流薄唇无声地开合。他想问问清楚,却没发出声音来。
——又一次,他在迫切地想说话的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那青衣孩子眼神锋锐得像刀刃,也不主动说话,就以质问的目光冷冷盯着云长流。
长流少主竟隐隐紧张起来,他指紧绷地抓着门边,很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你……”
……不行。
怎么办,还是说不出话。
可云长流不说话,那边儿似乎也不愿先开口。
两个孩子就这么僵持了几个呼吸。
忽然,那木屋里的小少年把右的蒲扇往左的书夹了,又把书卷一合,站起身向门外走了过来。
云长流暗自一惊,虽然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惊个什么东西,可他就是下意识放开了门后退一步。
那青衣小少年唇角勾起了一点,走到了门口,与少主面对面。
阿苦双环抱于胸,往墙上斜斜靠过去,背脊骨却挺直得苍松一般,毫不客气地道:“这是我的屋子,你是什么人,怎么随意进别人的家门?”
云长流怔怔道:“我……”
阿苦的目光停在少主的桃花枝上,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转而问道,“这是你从哪里折的?”
云长流:“这是……”
“——莫不会,是从外头的树上折的吧?”
阿苦再次打断,他把下颔一昂,挑眉道,“呵!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片桃林都是我的么!”
云长流:“啊?”
……等等,这神烈山息风城不该是属他烛阴教的么?
少主不知所措,就见那漂亮的青衣孩子又逼近了两步,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啪地一声握住了自己的腕,凛然眯着眼瞳一口咬定道:“你偷折了我的花儿!?”
“……!”
云长流顿时失色,他像被烫着了一样,指一抖就把那枝桃花儿掉在了地上。
——从小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长流少主,自有生以来何曾被人这样严词厉色地逼问过?更何曾有陌生人敢如此大胆放肆地触碰过他的身子?
就在阿苦握住他腕的那一刻,云长流脑子里瞬间炸成了一片空白。
“你……放!”
惊吓之下,他总算叫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丹田内浑厚的内力不自觉地猛荡,直接破体而出!
阿苦被他这么一震,脚下不稳,晃了晃就坐倒在地上,那双清亮得叫人心痒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他竟就这么坐在地上不起来,直勾勾地望着云长流,视线在那一袭赤金烛龙纹白袍上停了许久,才慢吞吞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