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58)
凛冽的夜风吹过。
云丹景伏在阳钺的背上,眼里一片死灰。
他亲眼看见娘亲疯了似的扑进火里欲抢“他”的尸身,看见妹妹绝望地哭得倒地不起,而素来冷淡自矜的兄长……为了他这么个叛徒,怒到仪态全失,乃至要给关无绝落刑。
他头脑发热的所谓谋逆,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祸害得一团糟;如今他毫发无损,却把身周亲人害得满身满心都是伤……
多可笑啊。
阳钺倏然收了轻功落地。只见白衣近侍无声地立于一块山岩之前。温枫自是早已得了关无绝吩咐,见到两人便向阳钺伸手,“给我罢。”
阳钺默默从怀里摸出烛龙印,双手递交到温枫手上。后者检查一番,却并未收起,而是转身走向他身后那块山岩。
机关转动,石壁打开。
“这是护法的意思,”温枫淡淡抬手一指那显露出来的漆黑通道,他对于意欲谋反的叛徒自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带着你的主子,滚进去吧。”
阳钺脸色微沉:“此乃何地?”
温枫冷然吐出三个字,“无泽境。”
拆开来看便显得平平无奇的三个字,合在一处时,便如惊雷般在云丹景耳中炸响。
可到了这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自己从小就想入无泽境的痴念。
——这个地方是关无绝告诉阳钺的,他果然是……药人阿苦!!
那么……
逢春生复发,自己的假死,兄长的怒火……
这一刻,云丹景觉着自己从未有如此地头脑清楚过,他居然把一切因果都想的清清楚楚。
那墨梅红袍,那凛冽眉眼,恍然间再次浮现于眼前。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关无绝竟是想为了他的兄长——
黑暗之中,云丹景猛地打了个寒战。方觉出世道如此荒谬,人世如此残忍。他想大叫出声,可他被关无绝点了哑穴,连哼都哼不出来!
“接下来的这一年……”温枫往前迈了一步,漠然道,“还请小少爷好自珍重。”
见温枫欲将两人直接逼入无泽境中,阳钺急着出声:“慢着!我主子的解药……”
温枫不解:“解药?什么解药?”
阳钺将那药的模样给温枫说了,却换得近侍一声嘲笑:“原是那个啊……你被护法骗了,想来是药人常吃的止疼丸,护法拿它当糖豆磕,根本没有毒性。如今你主子动弹不得,想必是中了他的点穴之术,过上几个时辰就可自解。”
阳钺脸色变了,温枫道:“我劝你乖乖听话,关无绝已对你主子起了杀心,现下你们若是不入无泽境,下回护法许是真要提剑杀人了。”
然而阳钺却摇了摇头,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温近侍,请您速返养心殿!关护法伪造杀死了我主子的假象,教主动怒,正欲落刑——”
霎时间,温枫大惊失色!
他再也顾不得其它,抬掌将阳钺与云丹景推入了漆黑的山洞,一声巨响,机关石壁轰然合拢。
近侍再惊忙转身时,看到息风城上空浮现着隐隐的火光,在他的眼瞳里烫出一个惶惶的亮晕。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骄阳殿的大火了吗!!这就是未来的两座火葬场啊——
护法:叫你失忆还打我,恢复记忆知道心疼了吧。
教主:叫你作死还骗我,看我心疼知道心疼了吧。
第146章 日月(7)
在第一鞭落下来之前,关无绝还没把“碎骨”两个字放在眼里。
他素来是很能忍疼的,命也硬,这把骨头什么伤病没经过,还不是活的好好儿的?不过是熬刑而已,最惨还能怎么样。
直到云长流手中的碎骨骤然飞起,以雷霆之势抽在他后背。
噼啪!!
一鞭,只是一鞭。
关无绝眼前猛地发黑,直接被抽得扑倒在地,胸腔里气血翻涌。而背后的衣衫已然被打碎,皮肉狰狞地翻卷,鲜血顿时将红袍染的更加凄艳。
受刑没有趴着的道理。关无绝捂唇咳了两声,连忙爬起来跪好。可他刚撑起身,第二鞭又打下来。
毫无抵挡之力。
关无绝闷哼一声,又倒了回去。
……如此狼狈不堪,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关无绝抬起眼。
他看见云长流眼角的泪痕,看见教主近乎失控地再次挥鞭,忽然心脏抽疼起来,比背后的鞭伤更疼。
……
教主。
是无绝对不住您。
您别这么伤心,您别哭啊……
……
云长流执鞭的手在颤抖,他平常使鞭的时候并不这样,他的手拿鞭向来稳得很,落鞭时凌厉而精准。
他也曾和护法对过招,那时他的鞭法绝不是现在这样狂暴这样毫无章法。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把一颗心都放在眼前这人身上了。
云长流正在往自己的心上落鞭子,抽自己的心,是很疼的。如果教主此刻还存有半分理智,他绝不会意识不到。
可逢春生毒素的侵扰使得他的感觉迟钝了,他已经察觉不到是自己的一颗心血淋淋地在那儿疼。他眼前全是黑红的斑块,都看不太清东西,只有狂躁之感在厉声叫嚣,吵得他头痛欲裂。
关无绝只有咬牙苦忍。他很快就跪不住了,也爬不起来,只能倒在地上任云长流打。
眼前是焦黑的地面,稍抬一抬眼便是鞭影重重,鼻尖满是血味。
哪里意识不到,教主这个样子已经是被逢春生影响了,这本在他的预料之内,可没想到居然会如此严重。
关无绝从未见过云长流这个样子,云长流自幼忍毒,对自己情绪的自控力素来是很强的。这一回,究竟是有多么难过,才会被逢春生扰乱成这样……
碎骨鞭打得他皮开肉绽,愧疚感则叫他的心肺滚在油里煎。关无绝终是痛苦地呛了两声,咳出了两口血。
……
教主。
不值得,不值得。
云丹景不值得,关无绝也不值得。
……
这是打了有几鞭呐?
有十鞭了么?十五?没有二十吧……
大量的失血,不间断的剧痛,肺腑的内伤,心脉旧损亦被打得复发……这些层层叠加,关无绝的神智一点点地模糊了起来。
他不知道酷刑还要持续多久,身体除了剧痛之外,竟还开始一阵阵地发寒,像是被投入了冰窟窿。
关无绝的双眼沉重地合拢又睁开,朦胧的视线中,他看见碎骨鞭的轨迹往下,就要落在自己心口之处。
……
教主。
教主您最好了。
您要好好儿的活下去,找到更值得的人。
……
关无绝已经痛的神志模糊,他竟第一次……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要去挡这一鞭。
噼啪!!
剧痛伴随着鞭响,似乎还有骨裂的“咔嚓”声。关无绝的手臂软绵绵地坠下,扭曲地折断着落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他的左手……被打断了……
好痛啊。
没来由的一阵酸涩,一串水珠顺着眼眶滚落,混着自嘴角涌出的血,一同沿着面颊流下去。
血是热的,泪却是冷的。
关无绝迷蒙中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落泪啊?明明不是没受过伤的,心里也明白这是他自作自受,他不应该委屈的;是他负了教主,挨个鞭打他还觉着轻了,又有什么资格委屈呢?
可怎么就……
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罢。
他经受过太多的痛,也习惯了忍痛。可这还是第一次,那痛楚自云长流手底落下,落在他身上。
是第一次,他还没习惯呢。
……
教主。
您恨上我了么?
您真想要我死了么?
……
不,不是的,没有的。
其实关无绝能感觉得出来,云长流并未动使全力。哪怕是被他刻意激怒至此,哪怕是在逢春生暴虐狂躁情绪的影响之中……碎骨鞭下,还是留了情的。
被打成这么个惨样,只能怪他自己废了身子。
那一鞭终究是落在了心口,仍旧是重重的“噼啪”巨响。关无绝双眼猛地睁大,一瞬间怀疑心脉是不是直接被打断了。
霎那间五感皆失,他连想惨叫却发不了声,浑身抽搐着哆哆嗦嗦呕了两大口血,脖颈一仰就昏死过去。
人已经连动都不能动,鲜血还犹自从无法合拢的口中一股又一股地涌出,染红了白皙颀长的脖颈。
……
可我……还不能死,我是您的药。
教主,我不能死。
不能死。
……
骄阳殿外,渐渐有人赶来。起初众人还被教主罕见的暴怒所慑,加之关无绝这事儿做的实在太骇人,没人敢立刻开口求情。
直到护法给打成这个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了。
左使萧东河刚听了消息赶到还没多久,此刻也顾不得躲避教主怒火,掀袍就在云长流面前跪下,焦急不已:“教主!护法已经昏了,不能再打了教主!!”
“关无绝他虽有罪,可念在他这几年忠心无人可比,”萧东河大力地把头磕在地上,高声道,“属下斗胆,求教主开恩!”
花挽亦跪在萧东河身旁,泣声道:“求教主开恩呐,不能再打下去了……”
薛独行脸色几番变幻,亦是跪倒在地:“关护法擅自行事,按律的确该杀。只求教主念在其护主心切……求您开恩!”
单易随之跪下,“求教主开恩!”
不须片刻,除了近侍温枫与药门关木衍未到场之外,其余烛阴教高层都跪下求情了。
可云长流如今早已失了神智,他连自己身在何方,正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周围人的呼唤竟全然传不进他耳中。
碎骨如狂风暴雨般接连落下,每一道鞭打在关无绝身上时,都能让这具身子痛苦地抽动一下。
血越流越多,人也就越加惨白,只是始终……没有再挣扎抵挡。
关无绝双眼紧闭,他的气息渐渐地……渐渐地……
变得微弱难续,变得时有时无了。
……
教主。
教主,我……
……
关无绝醒过来的时候,碎骨鞭还在往他身上落,那痛楚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其实他不能算是醒转了,因为他根本睁不开眼,也听不清声音,全身上下连动一动小指头的气力也没有,更无力吞咽不停涌上喉头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