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78)
“教主有令,不许护法出城!!”
城墙之上的呼喊更急。烛火卫首领面沉似水,向下振臂高喝:“关护法!教主有令,命你速返,不可出城!!”
关无绝清喝一声:“驾!”
然而,他眼前那扇巨大的漆黑城门,正在吱嘎噶地合拢。
这时候,哪怕流火再快,也绝对赶不上城门关闭的速度!
关无绝探向身后一捞,右剑戴月已落入他。
红袍护法将剑轻轻一掂量,眼神有一刹那的凌厉,宛如铁刃上一荡而过的寒光。
城门已然将要关闭,仿佛再也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关无绝猛然振臂,那把跟随护法多年的宝剑戴月已然被他掷出。
长剑呼啸着高速旋转,城楼上的烛火卫们只看得见眼前光芒一闪,紧接着耳畔就是砰地一声巨响——
正欲合拢的城门,竟然被戴月剑从卡住,正好留下了个能供一人一骑通过的缝隙!
烛火卫们齐齐悚然。
这……这怎么可能!?
恰恰于城门合拢至最适当的缝隙的那一刻掷剑。早一刹,剑会自两扇门间掠出;晚一刹剑便无法卡上城门!这该是要有怎样的眼力与怎样的技巧才能做到的事?
这本就不该是人能做到的事!
可毕竟是有人做到了。
下一刻。
流火高声嘶鸣,载着主人飞蹄一跃。
第80章 江有汜(5)
烈风涌来,关无绝仰起脖颈,黑发飞于身后。他看见远山尽头正燃烧着炽热的夕辉,如红浪般从黑色城门的那一端涌来,恣意泼洒在他的脸侧、双肩与胸腹上。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曾面对这样的残阳似血、山高水迢,也不知是豪情多些,还是悲凉多些。
转眼间,红鬃烈马带着他自一线将要合拢的漆黑险险穿出,眼前开阔起来。长长的山路一路延伸,延伸至目所难及的远方。
冲出城门的那刻,关无绝回头看了一眼。
息风城的城门以黑筋玄铁浇筑而成,沉重难匹。而卡在城门之间的戴月长剑,如今正承受着万钧之力。
再这么僵持下去,不出几息,这把戴月剑必被压断碾碎。
一种无可言说的酸涩与凄楚涌上了关无绝的心头。没有一个剑客会不珍视他的剑,更何况这对披星戴月绝非凡物,斩金断玉、削铁如泥,乃是遍寻江湖也难逢敌的神兵利器,是他初任护法时教主赐下的。
戴月,他的戴月……
“喀嚓”一声碎裂的脆响,仿佛是向主人乞求一个垂怜的悲泣之音。
戴月的剑鞘在城门的重压之下绽出一条裂纹,夕阳的光洒在上面,就如鲜血流淌在伤口上。
关无绝却闭了闭眼,转回头去,不再多留给爱剑一个眼神。
不要了。
为了教主,他什么都不要了。
决然地斩断最后一丝眷恋,护法口再次“驾”地一声,迎着如血的残阳,向着神烈山下纵马驰去。
那乌黑高耸的息风城,被他抛在身后,渐渐地远了。
后方隐约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城门合拢了。
……
关无绝没有看到的是,就在长剑已快承受不住,将要彻底崩裂的前一刻,城门之前有道雪白身影飘然而至,一掌拍向那漆黑的铁门。
这只骨节修长,本应极为美观,却消瘦得只剩一层苍白的皮肤。这无疑是一位身患重病之人的,然而当这只撞上那如铁塔般巨大的城门之时,却是后者被骤然爆发出的劲气震弹开去!
终于破开禁锢的戴月剑自半空坠下,在落地之前被赶来的云长流接住。
然而教主却并不好受。若是昔日未散功之时,以他的修为,一掌震开城门轻而易举。可如今云长流内力只余成,兼又受了这许多日的毒疴折磨,此时骤然将内息强催到极致,竟叫他刚堪堪落地,就猛然喷出一大口血来!
“咳,咳咳咳……”
云长流抱着戴月剑,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了。城门在他身后合拢,震出巨大的声响。教主皱眉捂着唇呛咳不止,又咳出了些血沫,零星地落在白袍之上。
可他却全然不顾,竟反而神情慌忙地拔剑出鞘,查看戴月的剑身可有损伤。
戴月那暗金的剑鞘与剑柄均已被压得变形,除了横贯剑鞘的那道裂缝外,两段也已开裂得不成样子。不幸的万幸,是被护在鞘内的剑身未损,仍旧雪白锋利,隐隐含光。
披星戴月材质非凡,若是剑身折了,想要修补重铸可谓难如登天;幸而如今仅是剑鞘的裂痕,还能有办法可想。
云长流心底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赶上了。
若是戴月当真毁了,他的关护法心里得多难受呐。
铮地一声清鸣,教主将戴月归鞘。
他将目光投向前方那蜿蜒的山路,火红的马儿已经只剩下很小的一个影子。
没有丝毫犹豫,云长流咽下口残余的腥甜,再次足下轻点。雪袂被山风吹得翻卷,人已凌空在几丈开外。
——他俨然已经不顾一切,竟要以轻功来追那神驹!
此时此刻,连云长流自己都觉得疯狂,他本就不剩多少的内力正在迅速透支,刚罕见地消停了些的逢春生毒也再次开始作祟,疼痛再次袭来。
但云长流却不敢慢。
慢一点,他怕就要追不上护法了。
他不知道无绝这是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人为何硬闯出城——就一如他至今也不知道护法究竟为什么要欺瞒阿苦的身世。
但心那躁动的惊恐与不安,都化作一种惶惶的预感——
如果叫关无绝就这么走了,必然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可怕事情。
且是足以叫他悔恨终生,心痛欲绝的可怕事情!
云长流咬紧了牙关,苍白脸上的神情冰寒而凝重。
“无绝……”
这次,再不把一切说清楚,绝不会让你走。
哪怕拼着今日耗死在这山路上,也绝不会让你走!
眼见着前方的红影渐渐近了,云长流抬一拂,已从沿途的树丛折了根树枝在。
此刻关无绝尚未发觉,其实教主本可趁自远处打断了流火的马腿,便可令四方护法再也走不得。
然而云长流又最是清楚地知道关无绝是多么喜欢这马儿。他到底不忍真伤了流火,便看准了将树枝斜飞着甩掷出去,擦着红鬃马的前蹄掠过!
流火受惊长鸣,速度不由得慢下。
关无绝猝然回头,见到来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教主!?您——”
就是这一转瞬的空当,关无绝眼前白影一闪。云长流再次轻功提速,半空一个翻身,落下时竟已踩上了马鞍的后沿!
身侧是狂乱的风吹,脚下是疾行颠簸的烈马。云长流容色镇静不动,也不同护法说话,脚下如生根般稳稳立在马鞍上,上却如闪电般动作,一把拽住了缰绳。
关无绝吓的魂魄都要散了,“教主,您放!不……您先下去!”
云长流的目光终于望向他,顿时眸闪过无法掩饰的痛色,喝问的嗓音无法控制地颤抖:“你把身上的镇元针怎么样了!?”
没想到这一句话,反倒让关无绝猛地回神,他的头脑瞬间镇静下来了。
对……若是此时心软了任教主将流火停下,那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关无绝眼神锐利起来,他一狠心,右肘向着教主胸口击去,欲将云长流逼落马下。
不料云长流早防着护法动,右继续勒马,仅以左掌接下这一招,顺势反而将关无绝的臂扣住,使个巧劲儿往下压去。
然而紧接着云长流的神色就是一变,只见披星的剑柄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来,关无绝倒握宝剑,向他腰侧的穴位点去。
教主当立断,脚下用力在马鞍上一踩,腾空翻转,右却仍未放开。
湛湛冷光一闪,披星出鞘。护法决绝地振剑挥去,就要斩断缰绳!
云长流哪能容他,双指并拢就是一道劲气外放,叮地一声弹开了剑刃。
这几轮过招不过是瞬息。眨眼之间,教主已再次落回马鞍之上,再次用力勒马!
流火不禁前蹄高扬,甩脖乱叫。关无绝大惊,他猝不及防,险些被掀翻下去。居然反倒是靠着云长流在他后腰托了一把,才得以稳住。
下一刻,四方护法腰间一紧。云长流毫不客气地顺揽住关无绝的腰肢,就这么简单粗暴地直接把人从马上抱了下来!
“教主!”
关无绝惊呼一声。他双脚刚沾地,就被云长流从后面紧紧抱住。教主的喘息急促不定,眸色幽暗,“本座的护法……这是要去哪里?”
“……”
关无绝轻叹一声,垂眸不语。
他心内有些懊恼于放了那么多血,以至于如今反而被云长流给拦下了。可是又有谁能想到,教主竟真敢这么不要命地来追呢?
云长流依旧抱着怀里的身子不愿放,冷淡道:“随本座回城。”
关无绝摇头。
他望着教主,轻轻道:“您放开我。”
云长流立刻松了,立场上又退让了一步:“你不愿回,那本座随你走。和上回一样,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关无绝转过身来,又后退了两步。
日暮迟迟,两人终于在神烈山的荒道上相对而立。
沐过前几日的大雨,有不少新生的春草已经在这湿润的土地上吐芽,被夕阳与霞云照的暖暖的。冬季已远,这是新一轮的四季,一个新的春天要来了。
关无绝理了理情绪,忽然抬起头冷冷望着云长流道:“教主,您放无绝走吧。我不想再跟着您了,也不想您跟着。”
云长流皱了皱眉,轻声问:“为什么?”
关无绝忽然奇怪地陷入了沉默。
对啊,为什么呢?
因为……
他眼眸清澈,望着云长流许久许久,忽然好看地微笑了一下,小声道:“……因为您对无绝一点都不好。”
云长流怔住。
他快速地眨了一下眼,露出一点疑惑不解,同时又有些茫然无措的神色。
“您想想啊……”
关无绝眯了眯眼,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却依旧又稳又冷静,连其的笑意也是很稳、很冷的。
“一年前,云丹景叛乱,无绝是为您出气才杀了少爷,您却罚下碎骨重刑;分舵路远,您整整一年不闻不问;无绝几番递信请归,您一个回复也没有;无绝此番回教,千辛万苦想用阿苦为您拼一条生路,教主不领情便罢,反赏了我十二根封脉镇元针……”
“教主,无绝也算跟了您五年。去除在分舵的那一年也有四年了。这四年来,无绝给您做剑做盾,毫无保留地忠于您——可是教主,您对无绝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