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06)
少主正全心沉浸于眼前的这张琴,忽然间,只听木屋的窗户“嗒”地一响。
云长流这才将眼一抬。就见苍青的颜色一晃,已有个漂亮的少年从窗外翻进了屋里来。
阿苦一个潇洒的拧身落在地上,脚下却没惊起丝毫声响,正有些小得意地冲他勾起唇,清清朗朗地叫了声:“少主。”
长流少主面色不动,底下又挑了两个琴音,淡淡道:“怎么又翻窗进来。”
自那个卧龙台上风雪交加的冬夜,已有年时光飞逝而过。
云长流与阿苦均成了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这些年他们早就习惯了日日相伴,情谊愈深。云长流已经不怎么愿意呆在他那长生阁里,反倒把这间木屋住的和半个主人似的。
“这不是听见你弹琴么,”阿苦歪头轻轻挑眉,莞尔而笑,“我要是敲门叫你来开,你的曲子便要断了。”
阿苦是自山下一路轻功驰上来的,踏着花枝时飞起来倒是快活舒畅,这时却难免微微带了喘息。云长流蹙了眉望他一眼,目光里便带上了些心疼的责怪,不悦道:“刚取完血就累这么狠。”
“刚?”阿苦故作一个夸张的吃惊模样,将他带了一路的包袱放下,“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小少主!”
“再说了,如今我每次取血前后都得被你盯着灌那么多补药进去……别说过去半个月,就算是取完血的第二天都没妨碍,就你成天挂在心上。”
青衣少年低着头,一边口上念叨,一边上将这次下山采买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
虽说他在这儿过的衣食无忧,想要什么云孤雁大多都会满足他,并不需阿苦奔忙什么。可禁不住这位是个不喜闲的性子,阿苦还是每过一两个月便会下山逛着玩,自己看看买买,偶尔还能淘到点稀罕玩意儿。
而此刻,刚从山下的集上逛回来的阿苦没忙着先给新买的东西放进里屋,先捞了半捧果实饱满的桑椹子,走过去递到少主唇边,亮亮地眨着眼道,“桑椹,很新鲜的,快尝尝。”
云长流嫌弃地瞥了一眼,底下的琴音就应景地重了几分,“还没洗,不吃。”
“……毛病。”
阿苦便白他一眼,转身跑到屋外就着井水洗净了。没片刻,他又回来凑在云长流身边,兴致勃勃地将洗好了的桑椹喂给少主吃。
这回云长流才肯就着阿苦的指把那颗紫红的果儿吃了。阿苦自己也吃了一颗,又顺给身边的喂过去。
云长流专心致志地弹着他的琴,阿苦喂一个,他就乖顺地张口叼一个。两个少年坐在那儿,你一个我一个的,很快便把一小捧桑葚分着吃完了。
吃完时云长流这首琴曲还没弹完,阿苦便净了转回里屋去,出来时怀已抱了一把琴,模样制式竟与云长流的那一把隐隐相似。
青衣少年扶着琴往少主对面坐了,笑道:“少主,我陪你把这首曲儿弹完啊?”
云长流露出一丝欣悦的神色,点一点头。
阿苦很熟练地调了弦,十指按于琴身上。他闭眼听了听云长流的音律节奏,下一拨便起了音,正准准地切在云长流的下一个音上。
云长流虽精于音律,无奈他性子太淡,落在弦上总显得太冷了些。如今阿苦的琴音乍一起,就像是春风拂过人迹罕至的雪山之巅,惹得冬雪消融,又开了朵朵春花。
顿时,双琴和鸣于一处,如水乳交融般和谐无比。阿苦与云长流共同习琴也有多年,早就心有灵犀,此时二人合奏,拨出的每一个琴音都契合得完美无缺。
他们的这一对琴也颇有讲究。阿苦的这把琴名云曙,而云长流的那把名情苦,同出一木,雕由一刀,是年前云长流生辰时云孤雁赠的——
要说前些年云孤雁似乎还致力于使少主与阿苦疏远些,可约莫是后来看着实在够呛,索性也渐渐地不再白费心思。
再后来,云长流与阿苦情好日密,居然还是少主天天往木屋跑,一心粘着阿苦。教主完全拿他们没法子,只有私底下和温环发发牢骚的份儿了。
而时至今日……教主早已被磨得转了心思,不再针对阿苦,反倒学会了如何正确地讨他的宝贝流儿开心——只消送礼物时给那桃林木屋里的小药人也送份一样的,便可见得少主展颜。
于是当初云孤雁赏下这对琴的时候,还别出心裁地从两个孩子的名字各取了一字为琴赋名,云长流果然开心。
本是该云曙归云长流,情苦归阿苦,却不料小少主一声不吭地先把情苦抱走了不撒,阿苦只好在云孤雁哭笑不得的目光下拿了云曙。
自那以后,这样的双琴和鸣,便成了两个小少年之间除了练武比试之外的又一乐。
一曲罢,云长流抱琴起身,将情苦靠墙竖立着放了,轻声道:“我该回城了,今日关长老要施针。待午我再过来。”
“好,那我给你做饭。”阿苦笑着点头,也将云曙贴着情苦立在墙边。这两把琴的琴首相贴,就像互相依偎着似的。
自年前他和少主与风雪弥漫的卧龙台上约了同生,阿苦就再也没有进过药门的取血室,如今每次取血都是关木衍跑来他的这间木屋。
反倒是长流少主,由于一直坚持不肯叫阿苦取血太多,这些年生受了不少本可避免的罪。如今他每隔十日都要去药门治疗,虽不是多么痛苦,倒也折腾得很。
阿苦目送着云长流出了门,才开始慢悠悠地收拾他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妥帖地搁在屋里。
……这些年,他真真是过的如做梦一样。
云长流是真护着他。其实……当年他在卧龙台上说什么“不做烛阴教的药奴”,连在自己心里也没怎么当真的;至于那些说什么要少主宠着他的话,则更多的像是明目张胆地过一把嘴瘾。
却没想到,云长流反倒认真了。
云长流是真的想尽办法地在宠着他,顺着他,不让外人欺凌他。结果便是到了如今,阿苦不仅不用入药门,不用受取血虚弱之苦,不用遭人鄙夷……他还能下山逛着玩,能想要什么从息风城里拿什么,连云孤雁这种铁血枭雄都动不了他。
这日子过的,别说比在万慈山庄时做那不受宠的临小公子时滋润得多了,那是铁定的……甚至阿苦都曾暗自想过,哪怕是他当年没有受生父的冷落,真的做上了武林世家的小公子,也绝不会比现在过的更好了。
采买的东西已经拾掇好了,阿苦再将他惯例的养血药煮上,之后便没什么事儿要忙了。
不过他心内牵挂云长流在药门那边施针,便思量着还是先把午饭做出来。
青衣少年简单地挽了袖子,生火做饭。
少主天天来他这边蹭饭,阿苦的厨艺自然也是在这样日复一日被练的越加精妙。小半个时辰后,阵阵菜香便传了出来。
阿苦将炒的几个菜并一个汤都盛出来,又拿盘子倒扣上以保温。
随后他便随意往门口坐下,掐着时间等少主回来。
正估摸着也该差不多了,忽然门外异响,似有人以轻功落于屋前。阿苦便道是云长流已经回来了,忙转出去开门一瞧,顿时愣住。
云长流竟抱着个小孩,看年纪比他二人都要小个几岁,缩在少主怀瑟瑟地抖成一团,也看不清脸。
可那孩子身上所穿着的,分明是阿苦早就已不穿了的……淡青色药人布衣。
阿苦就像冷不丁挨了个晴天霹雳,他一扶着门框,愣愣地蒙在那儿了。
第104章 女曰鸡鸣(2)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小少主,就去了药门一趟,怎的还能抱了个药人回来?
其实那小药人被云长流抱在怀里也就一瞬,下一刻少主就很迅速地把人给放下了,可那一幕还是深深地刺入了阿苦的眼里,叫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许是阿苦的脸色太难看,云长流都怔了一下,忙快步向他走过来,“阿苦?你……”
“少主,”阿苦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冷着脸指着那个瑟缩着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青衣小孩儿,“这是什么人?”
“他……”
云长流迟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小药人,方才在药门遇上的事有些复杂,他一时说不清原委,便选了个阿苦一定能听得懂的解释方法,“是当年第一批入教的药人……”
第一批药人?是据说为了给少主研制逢春生的解毒的药血都死干净了的那些孩子?
……这小孩是个幸存者么?
阿苦的脸色更加阴沉。
他记得少主曾经对这批惨死的孩子很愧疚的,所以现在这是……
阿苦和云长流两人这些年来一直相伴长大,早就互相把对方看得极重要。前者虽常仗着后者疼他,耍耍坏性子欺负欺负人,可那都各自知晓是闹着玩;要说真跟少主急眼甩脸色,这种事却是极少发生的。
此刻云长流看他这样,心里发慌得不行,更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得阿苦不快,忙继续解释道:“我……方才……我在药门见他被逼饮养血的新药……”
阿苦垂下眼睑,冷冷淡淡道:“所以少主就可怜他,救了他,还准备带进我的屋子里?”
云长流敏感得很,立马察觉到不对劲……问题却出在少主能知道阿苦不开心,却不知道他为何不开心,只连忙道:“怎会!你若不喜,我先将他送走……”
“——我若不喜?”阿苦猛地抬头,往前迈了一步,撑在门框上,“看来少主还蛮喜欢这小药人了?”
云长流更加没底儿,也不敢说话了,就茫然地望着阿苦,欲言又止地憋了许久,最后竟惶然地挤出来一句:“对不住……”
虽然,其实少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可都惹阿苦生气了,他便觉着定是他有哪里不对。
总之不管二十一,先服个软再说……
——云长流想的倒单纯,可他这时候一道歉,不就是等同于承认了“蛮喜欢这小药人”了么!
阿苦捏着门框的指指节咯吱一响,“……”
气氛立时僵冷下来。
那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的小药人抬头看了阿苦一眼,那目光活像是在看什么洪荒猛兽或是凶残恶徒,小脸上早已惊恐得失了血色。
就这一眼,立马使得阿苦更加窝火。
他自是明白这药人心里想的什么——尊贵无比的烛阴教少主,竟然在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面前足无措抬不起头,可不得叫人吓掉眼珠子了么?
他心里冷笑暗道:若是叫这小家伙知道自己其实只是个与他一般无二的卑贱药人,那还不得给吓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