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76)
青年说他姓关,孤儿,没名字,曾经掷骰子掷出来个九,所以就叫关九。
年幼的端木南庭想说骰子根本没有九点,出口的却是劝青年给自己认真起个名字。
关九指着他笑道:“你是木生南庭,那我是你师父,就起名叫木衍呗。我会把你这截儿小木头,养的茂茂盛盛,养的绿油油的!”
端木南庭完全无法理解关九的轻率,后者却不以为意。
“我关九只收过你这一个徒弟,以后也不会再收别的徒弟。我没爹没娘,也没兄弟姐妹,没挚友,没仇敌。在这俗世间的熟人儿只有你一个,拿你来起我的名字怎么啦?”
有那么一段时光,他们的确是真心相交的。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端木南庭日益长大,山庄百余条陈规,终究让这对师徒渐渐疏远。
两人私下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不知从何时起,端木南庭不再称呼关木衍为师父,后者也无意接受世家的招揽。
再后来,端木南庭满足了那两个条件,登上少庄主之位;而关九也即关木衍,对于医道的痴狂日益入魔,开始研究药人邪术。
一个是刻板木讷的武林世家庶公子,一个是疯癫疏狂不受拘束的流浪医师,注定正邪殊途,怎么可能长久。
药人邪术之事一经暴露,江湖正道一片哗然。而万慈山庄作为医药巨擘与武林世家,自是应该当仁不让地接下除恶大任。
师徒一场,终究是反目成仇。
从相遇相知就是错误,是孽缘。
端木南庭率领正道围剿关木衍之时,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等着关木衍鱼死网破,在众人面前把两人曾经的师徒关系捅出来。
可是……
关木衍骂了他,咒了他,给他下毒,朝他脸上喷唾沫星子,说他记住了这份仇,说总有一日要他拿端木家的血来偿。
独独没骂过他一句忘恩负义。
也没叫过他一声徒弟。
最后,关木衍独自带伤逃入苍桐山,于百草谷内设下七七四十九座毒阵,正道医道大能竟无一人可破,终究只得撤回。
那一役后,端木南庭终于继任庄主之位,而关木衍隐居苍桐山数十年不出。也曾陆陆续续有自认医术高明的来者试图破解百草谷外的毒阵,却从未成功过。
直到二十五年前,有个黑袍男人,独自穿过了毒阵,站在了关木衍的面前。
这个男人对医术、毒药一窍不通。
可他站在了关木衍的面前。
……
息风城,烟云宫。
白色的手帕自半空中飘落,上面的金色烛龙纹在黑暗之中闪了两闪。它缓慢地落下来,盖在老人口鼻间满是鲜血的脸上,染脏了。
那袭烛龙黑袍从最暗处显形,云孤雁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无比,犹如敲在人的心脏上。
老教主一双鹰眼闪着阴冷的光,身周杀气几乎凝成实体,可嘴角却还悠然地带着讽笑。
“百药长老……关木衍。”
啪、啪、啪。
云孤雁抬起双手,鼓掌。
“好,好啊……干的好!!”
趴在地上的关木衍咳了两声,他抓起帕子,顺手擦了一把脸。一双老树皮般皱纹遍布的手拼命撑着地,老人想要爬起来,可紧接着他又倒回地上开始暴咳,呛出来的血把下巴和衣衫弄得更脏。
这一切的触目惊心都沉在夜色中,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看见一团一团的深色污渍。
云孤雁终于在关木衍身前站定,纡尊降贵弯下身来,盯着长老的脸,叹气道:
“唉……关木衍啊关木衍。想当年,本座孤身入你苍桐山百草谷,生受你七七四十九种剧毒,以烛阴教整一座药门和长老之位,换你出山救流儿性命。”
“数数快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自个儿说说,本座可曾有一日对不起你?流儿又可曾有一日对不起你,嗯?”
关木衍盯着云孤雁,沙哑道:“没有。”
云孤雁冷笑,一脚踏上百药长老的胸膛。老人顿时双目圆睁,又噗地喷出一大口血,急促地嗬嗬喘息。
云孤雁面色不改,眼神深处却更加阴戾,他脚上缓缓加力,“你要埋首医药不理药门事务,本座允了;你还要求药门不设副门主,本座也允了;你要自由自在,息风城的规矩便落不到你头上;你要无拘无束,连本座都没受过你的跪拜之礼。”
“就这么纵着你二十五年了,关木衍呐,”云孤雁指了指那染血的帕子,幽幽地问道,“这,就是你最后给本座的东西?”
“——背叛,嗯?”
他用好整以暇的语气问,看着老人的目光有如看着一只蝼蚁,只等着心情好的时候一把捏死,“关木衍,你敢背叛本座?”
关木衍咧嘴笑了笑,连齿缝都是血红一片:“是啊。”
是啊。
这些年来,云孤雁的确未曾亏待过他分毫。
云长流继任教主后,优待他更胜于其父在位时。
是他背信弃义。
可他一年前就同那个温家的小近侍说过。
世上有时候是没法儿两全的,眼看着逼到眼前了,非得选了,也只能把心一横……
于是,他就把心一横。
“嘿,嘿嘿……”
忽然,满脸是血的关木衍笑了起来。
他颤颤地伸出手,竟胆大包天地指着云孤雁的鼻子,隔空点了点,老大不正经地道:
“怎么着啊,就许你云孤雁想救你儿子,不许老头子我也想救我儿子啊?”
这就算是承认了。
其实关木衍也没指望着自己那点小把戏能瞒过云孤雁,他知道这位老教主有多大手段。
可他还是这么干了,他想救那孩子,哪怕希望渺茫到近乎没有。
他知道关无绝执念太深,死了心要把自己的性命葬送,他拉不住,也没有资格去拉。最终找到一根不知有没有用的救命稻草,到底还是要寄希望于端木世家,寄希望于那个让他深恨了几千个日夜的旧徒端木南庭。
毕竟,人家是亲父子嘛,连着骨血的。
还有,人家是名门正派,几百年传承的大世家。
说不定就能把那孩子冰封的心给捂暖了呢?
听见关木衍这句话,云孤雁明显怔了怔。紧接着,他的表情变得十分惊奇,嘴角扩散开戏谑的弯弧。
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云孤雁仰起头狂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你说什么?儿子!你说你儿子!?”
那笑声在空荡荡的烟云宫内回响不息。云孤雁笑了好久好久,忽然把声音一收,五指如闪电般扼住了关木衍的喉咙,将他提起来狠狠地砸在了柱上!
肉体撞上硬石的闷响,以及咯嚓碎裂声。
碎裂的却不知是石柱,还是人的骨头。
黑暗仿佛在此刻化成了流沙,将人的口鼻活活掩埋,又将肺腑压至窒息。从沙底又爬出无数的魑魅魍魉,伸出细爪将人拖拽向更深的地心。
关木衍脸庞涨红,死瞪着云孤雁。那脖颈上的手掌如铁箍一般,任他如何剧烈挣扎也不放松分毫。
“关木衍啊关木衍,你居然真把阿苦那小崽子当儿子?”
云孤雁笑着,贴近他的耳畔,低沉道,“醒醒吧,他可是连你一声干爹都没叫过的。”
关木衍神色变了变,犹自嘴硬道:“我儿子……我儿子害羞!他不愿叫就不叫嘛,你管得着啊?”
“关长老,你要知道。”
云孤雁悠然说着,五指渐渐收紧,指下的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响声,“如今流儿的逢春生已入骨蚀腑,以你的医术也无甚作用。你……对本座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
关木衍被他掐得无法呼吸,脸色已经由红转为深紫,沾着血的白色胡须簌然抖动,“要杀……便杀……!”
可下一刻,云孤雁就把手一松,关木衍便跌倒在地。
老教主摇摇头,居高临下地眯着眼,“杀?你背叛了本座,还想轻轻松松的去死?不让你尝遍我烛阴教刑堂诸般大刑,本座怎么对得起百药长老的一番心意呢……”
他摩挲着下巴,玩味道:“反正以护法之能,只要给他灌几碗特殊的药下去,让他清醒着自己给自己穿心取血……也不是多难的事儿,长老说是不是啊?”
“你……”
关木衍不可置信地抬头,表情陡然变得惊惧无比,他开始浑身颤抖,“云孤雁……你、你是畜生,你不是人……”
云孤雁再次快活地抚掌大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关木衍恨不得生嚼了自己的模样就想笑,他直等自己笑够了,才唤来阴鬼:
“来人,将这叛贼关木衍押入刑堂!待会儿本座要亲自观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九:养小徒弟真开心w
后来:我关木衍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再真心实意养小孩儿!!!
再后来:真香……
无绝:(日常迟钝)嗯?
老头子:(流泪嘴硬)我……我说你做的饭真香!!
第160章 采薇(1)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关无绝猝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入目是马车车厢的木顶。
头晕目眩,神智迷蒙,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沉。明明刚刚醒来,铺天盖地的倦意却又叫嚣着想要继续睡去。
他紧皱着眉低哼了哼,迷迷糊糊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被,又许久才忍着困意慢慢地撑起身坐起来,长发散了一肩。
记忆断在那一夜的荒丘,他摆出连命都不要的架势执意离去,而被他一顿连蒙带坑搞的悔恨不已跪地痛哭的端木南庭留不下他,也只好放人。
然他右腿受了箭伤,又失了不少血,这么独自归教实在危险。端木登提出驾车送他时,也是不得不应了下来。
然后……然后呢?
难道他又晕过去了?不对……
四面环顾,关无绝神色更糟,单手撑着阵阵钝痛的太阳穴,伸另一只手掀开了马车的厚帘。
这马车的车厢异常宽敞,能叫他一个身量修长的成年男子躺得很舒适。
他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被枕暖炉一应俱全,若不是车轮的轱辘声和微微的颠簸,关无绝甚至会以为他是睡在哪间卧房里。
直到帘子一开,外头移动的风景才落入眼中。
关无绝心里一沉。
这马车的速度也太慢了些……
“临弟醒了?”
驾车的果然是端木登,他见后头有了动静便惊喜地回头,忙“吁”地将马儿停下来,不忘回头叮嘱,“快躺好别出来,马车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