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19)
关木衍没理会,他立刻将阿苦扶成坐姿,掏出随身的针就往他周身几处大穴刺了进去。
神医的双手动得飞快,转眼间银针已入体十余根,而似乎已经死去的阿苦并无丝毫反应。
关木衍额上渗出了冷汗,他盘腿在阿苦身后坐下,合掌运了内力隔空震穴。银针细微地颤动起来,有规律地发出一阵阵嗡鸣声,时深时浅地在穴道间回旋,似被一双无形妙手反复捻动。
大约过了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了无生机的少年陡然浑身绷紧,白纸似的脸上涨起一抹异样的潮红。
他忽然张开眼,噗地喷出一大口发黑的淤血,身上十余根银针竟向外迸出,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那几个医师早就已经看呆了,一个人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起,起死回生……!?”
阿苦晃了一晃,复又无力地合了眼,软软往后倒进关木衍怀里,气若游丝地咳个不停。
这时候关木衍才长出一口气。他抹了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伸出双手将孩子很小心地抱起来。
阿苦的脖颈无力地低垂,头贴在老头的肩上,半阖着眼发抖。
他不住地呛咳着咳出血沫,喉结艰难地蠕动吞咽,又颤着惨白的唇细弱地呼吸,伏在关木衍怀里……活像一只濒死的幼兽。
作者有话要说: 等教主找回记忆之后想起他曾经让无绝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断了呼吸心跳,很酸爽。一把刀穿越十年时间扎了两个人,我真是个小机灵鬼【闭嘴吧
第114章 晨风(3)
关木衍把阿苦抱回药门里头的静室里时,云孤雁正面沉如水地坐在床头等,而温环站在教主身后。
关木衍将怀里那个半死不活模样的孩子放回床上,往旁边抬眼道:“来个人扶着他,我得处理这小孩背后的鞭伤……他心脉刚损,受不住趴卧的姿势。”
温环正欲上前,不料身旁黑袍一动,云孤雁居然先他一步伸出手,横臂把阿苦揽进怀里。
可教主的面容一派森然阴鸷,声音中非但找不到半点怜惜,反倒俯在阿苦耳畔冷笑道:“怎么,见着流儿了?现在相信了?敢自己换了药人衣裳跑出去,还真是好能耐。”
阿苦面白气弱,闭着眼一声不吭,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醒着却不愿搭理。
于是云孤雁也不再说话。关木衍剪开阿苦破烂的衣衫,清洗上药、包扎伤口,统共快一个时辰才弄好。
阿苦如今胸前身后都有伤,只好给他的肩背、腰腹处都垫了好几层的软被,叫他侧倚在被褥间睡下。
温环趁关木衍出去换药时低声问:“怎么样?”
长老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道:“不知道能不能活。难,看这小子的命罢。”
此后的数日,阿苦一直昏沉地睡着,断断续续地发着烧,状况时好时坏。
好几次他们都觉得这孩子许是熬不过去了,可每当此时阿苦就又会好转些;而当他们觉得似乎有希望了,阿苦的病情又会突然急转直下。
就这么几度反复,直到十来天后,阿苦才开始稍微见好。他一天大约可清醒两三个时辰,总算能自己张口咽下些羊乳、米汤之类。
又这么养了半个月,他不烧了,能自己坐起来,没在睡着的时候神智基本上清醒,有天居然还下地扶着墙走了几步。
那时候关木衍刚推门进来,就看那苍白消瘦的少年歪斜地倚着墙,赤足站在门口,一双乌黑的眼眸鬼魂似的盯着他。吓得老头子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过去就把阿苦给抱回床上,却听见怀里的孩子低低叹了一句:
“看来,我命还是挺硬的吧。”
自那天后,阿苦不愿再留在药门这间静室里,他要求回到自己那间木屋。这本是不可能成的,以他如今的身子决不能离了人照顾,哪怕只一天都会出事。
可出乎意料,关木衍只是默默无言地收拾东西,跟着他住进了息风城外的木屋里。
“心头血连逢春生都能解的珍贵药人,大概这辈子都碰不上第二个了。万一让你死了,我可没处哭去喽。”老头子每天给少年换药的时候,都砸吧着嘴说些类似的话。
话里话外传达出的意思,不外乎他果真是那个被传为“百药为妻”的长老,是那个只痴迷于钻研医术的老疯医。
而阿苦并不怎么回答,大多时间他都静静望着窗外的桃花。
此时桃花已经全开了,是灼灼娇艳的好颜色。
再过几天,可能就要谢了。
……
云孤雁再一次来看阿苦的时候,面色显得十分疲倦。
摆脱了梦魇般的奇毒之后,长流少主的状况却并不很好。至少,绝不会如众人所期盼的那样好。
似乎他们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剔除了阿苦,少主的记忆还剩下什么?
是自幼漆黑无光地枯坐于长生阁的岁月?是身后所叠的累累血债?是了无生志却不得不为了周围众人而活的麻木?是肩负烛阴教未来的艰难重担?
还有什么?
还有遗失了过去记忆的迷惘与不安,还有那条记忆中如伤疤般横亘的裂缝,一触碰就钻心地疼。
云长流仿佛又回到了遇见阿苦之前的样子。
他安安静静坐在长生阁内读书修炼,每日能开口说上五句话就要庆幸,低垂的眉眼孤冷如冰雪,透不出半点情绪。
没人有什么办法。
当然,云孤雁并不相信仅失去了个阿苦就能把云长流毁了。既然逢春生已解,他还有大把的时候从头开始教长子体味七情六欲、人间欢欣。
然而在那之前,他必须要先同这个小药人做个了断。
“想离开么?”
这天云孤雁站在木屋内的床前,眼神幽沉地凝视着阿苦。他知道这孩子当真是伤的狠了,曾经他也极欣赏阿苦的天资,可从今往后,这才十五岁的少年郎大约是永远都拿不起剑了。
云孤雁缓缓地眯起眼,低沉地吐字道:“毁了诺,是本座对不住你。作为补偿……若你想走,本座可以允你离教,从此与烛阴教再无瓜葛。”
此言一出,旁边的温环与关木衍都顿时变色!
他们都没想到云孤雁居然能……或许说居然敢,放阿苦走。
这太疯狂了。在烛阴教里的阿苦是低贱的药人,可离了这神烈山,他还是端木临,是万慈山庄的小公子……端木临当年被烛阴教设计弄了个假死,倘若他回到万慈山庄,真相水落石出,这一层仇恨是万万揭不过去的。
烛阴教虽然如今在江湖上凶名赫赫,可万慈山庄那是几百年底蕴的武林世家,祖传的精妙医术又使他们同各大势力结交甚广。
一旦两方势力大动干戈,吃亏的必然是烛阴教。更何况,烛阴教还有那么多仇家虎视眈眈地盯着,就等个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因此,原本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把阿苦人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了,永绝后患;若是教主留几分情,也该将他永远软禁在息风城内……而不是如此疯狂地一句话放他自由。
此前,温环只见教主这么疯过两次。
一次是为了蓝夫人不惜毁了同玉林堂的婚约,一次是为了长流少主穷兵黩武地寻找逢春生解毒之法。
这是第三次,拿烛阴教的存亡连同自己的命都压上去作赌,放阿苦一个自由身。
其实温环并不太相信,以云孤雁的脾性会毫无把握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可哪怕是存有后手……这也过于疯狂了。
阿苦坐在床头,肩上拢着的宽厚被子衬得他更加单薄。
云孤雁的惊天之语落在少年耳中仿佛只如一阵风。阿苦慢悠悠地转过眼,一瞥教主开口道:
“不想走。”
——温环与关木衍再次惊住了,甚至比方才云孤雁开口时更加震惊。
想走么?
不想走。
这两个人的一问一答都是如此平淡,仿佛并没有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在里头。
忽然,关木衍上前,双手按住阿苦的肩。他死死瞪着少年漠然的脸,沙哑地开口道:“回去吧,小子。”
“回万慈山庄去吧,你回去看一眼就知道,其实你爹娘丢了你悔得很。只要你回去,他们定然会加倍疼你。”
“你身子虽毁了,可你还能学医,你不是喜欢学医么?世上哪还有比万慈山庄更适合学医的地方?”
说着,关木衍勉强笑了笑,他轻轻摇晃着阿苦,就像是试图把一个陷在迷途里的孩子摇醒一般:
“只需认祖归宗回到端木家,你往后就是一整个山庄都捧着呵护的小公子,你爹娘愧对你,你爱怎么闹脾气他们也会纵着,就像少主纵着你一样嘛……怎么算,也比你这些年在烛阴教里做药人要过的好得多,是不是?”
“……”阿苦冷冷看着关木衍搁在自己肩上的手,他开始搞不明白了,皱着眉问:“什么意思?我怎样,我好不好,与你有何干系?”
关木衍脸色一下子就僵了。他手指头动了动,慢慢把手给收回来,悄悄背在后头捏紧了,嘴上嘟囔道:“没干系、没干系……你是珍贵的药人嘛,你活久点,我占便宜。”
阿苦觉得这老头又开始莫名其妙,他不再理会关木衍,转而望向云孤雁。他的眼神极为冷静,嗓音同样:“教主,阿苦不怨您。我已想明白了,是阿苦自己命贱,做不得少主的良人。”
“当年阿苦不信,如今我信了,这是我的命。”
云孤雁神情覆上一层阴翳。
他并不说话,床边三个人,没有谁说话。
在一片寂静之中,阿苦继续沉静道:“……可我不愿走。做不得少主的良人,我总能做他的刀剑,做他的影子。”
“听说鬼门五年浴血锤炼,可使人于死地中脱胎换骨。能活下来的,强者为阴鬼,弱者为烛火卫,均是守卫息风城的利刃。阿苦愿自断前尘,请教主允我入鬼门。”
“这小孩脑子不清楚了,”关木衍突然道,“教主您得知道,伤重的病人经常脑子不清楚的。”
阿苦道:“我很清楚。”
云孤雁忽然冷笑起来:“流儿已经把你忘的一干二净,哪怕你以这般方式跑回他身边,他也不可能再优待你。”
阿苦坚持道:“我不要他优待我,我也不再要他眼里有我。反正我在少主脚下跪着,比我回万慈山庄看别人在我脚下跪着更开心。”
云孤雁道:“你喜欢他至此地步?”
阿苦笑了笑,他颇为惆怅地敛眸,轻轻回答:“不,从今往后……我不喜欢他了。”
少年仰起苍白的脸,一字一顿:“以后,我忠于他。”
云孤雁目光一沉。阿苦又很快低下头,叹息着开口道:“教主,您明白阿苦的意思么?如果当初待我好的人,不是长流少主,而是个乡下小子,是个闺阁小姐,是个庸人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