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47)
“哎呦,敢情关护法是害羞了呢?”
温枫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心想倒也是,叫关无绝跑去跟教主说“对不住我就是您欠了情债命债的旧相好”,还真是难着他了。
近侍不正经地推搡了四方护法一把,挑眉道:“这有什么好羞的,实话实说么。你看看,教主这样在阿苦和无绝之间为难,他多可怜呐!”
关无绝却又轻轻抿唇笑了一下,低声道:“不,你没懂我意思。”
温枫哼道:“那护法什么意思啊?”
关无绝稍想了想,伸出右手给他:“温枫,你来运内力走我的经脉,可有何异样么?”
温枫疑惑地搭上两根指头上去,压着关无绝的脉门运送内力。
直到不急不缓地走了一个大周天,他才奇道:“没什异样啊?”
可这话刚出口,温枫先自变了脸色,只觉得后背“唰”地一阵冰凉!
——不对,关无绝他明明心脉曾经被重损过,怎么可能运行内力畅通无阻,与正常武者一般无二!?
关无绝深深地望着温枫,渐露出一丝惆怅之色,启唇道:“温近侍,你记得当年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可能活着从鬼门出来么?你知晓为什么么?”
温枫恍惚地摇头。他浑身更冷,心中那点渗人的不安感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压抑。
这些不好的东西他总不愿去细想,直到这时候才开始被逼着深思。
是啊……按理来说,当年阿苦武功已经远超同龄之人,智谋毅力又无一不是上乘。所谓心脉的损伤,究竟重到何等地步,才会让连老教主这等眼光的人物都要以为阿苦定无半点生机?
关无绝敛眸轻语:“当年……我被取血之后心脉重伤,虽伤口渐渐愈合,可过重的折损会使得经脉日渐萎缩。等我在床上半死不活地把大半个月躺过去后,心脉已经细脆到……连运内息走周天都做不到,因而才会被断定此生无法再习武。”
说到这里,仿佛是为了吊胃口似的,关无绝还冲温枫勾了勾唇,“不过,这个其实是有解的。”
“入鬼门后第二天,我寻了个地方躲起来,以内力强冲心脉。”
近侍手中的提灯骤然坠地,火摇了摇。温枫瞠目惊呼,“——你说什么!?”
关无绝苦笑了一下,抬眼去看头顶上的月亮,淡淡道:“冲脉很疼,真是疼……折腾了七天,我疼昏过去有十几次,每次都觉得心腔被一点点扯裂了似的,恨不能直接死了。”
“幸好我命硬,没死,萎缩的心脉也重新打开了。伤损还在,不过表面无恙,运功无妨任谁来探也探不出究竟有什么毛病。”
温枫怔怔望着关无绝,他喉结缓慢地滚动,一时间头脑嗡鸣乱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被长针硬生生刺穿心腔取血,已经是人世间难以想象的酷刑。
可他眼前这个人,却曾将刚开始愈合一点的伤口,以最粗暴残忍的方式无数次地重新撕裂开来。
只因为,愈合后变得萎缩脆弱、无法运功的心脉不合他的意。
只因为,想要炼成阴鬼,重返人间,成为护于长流少主身后的一道影子……
温枫过了许久才回神,才明白过来自己并不在那地狱般的鬼门,而是在静谧的,远了养心殿的某个偏僻无人的小径。
头顶月色皎洁,正洒下祥和的微光。关无绝的红袍正被笼在这点光芒里,边角泛着淡淡亮色。
四方护法继续神情自若地讲述着回忆:“还有,你知不知道鬼门里的药人都怕长针怕细刀的?”
“尤其是被穿心取过心头血的药人。他们怕针的那种害怕是不受自己控制的,有些药人甚至见了针就能直接晕过去。”
“我当年没饮迷药,清醒着熬了穿心取血,醒来之后也开始怕针。可惜,入了鬼门就没资格娇气了。”
“后来呢,我就削了一百零八根木针,忍着恐惧一根根往自己身上的穴位里扎。起初怕的手抖个不停,等那一百零八针都落完,也就不再怕了。”
忽然,关无绝柔和地弯了一下眉眼,他歪头含笑问道:“温枫……听我这么说,你心疼么?”
“你心疼我么?”
温枫呼吸发紧,猛地一把将关无绝的胳膊扯住。他的手在发抖,嗓音也在发抖,“你跟我回去!你跟我回去养心殿见教主!!今晚这件事不说清楚我绝不——”
关无绝却慢慢地叹息了一声,收敛了笑意,冷静道:“你看,连你都那么心疼,我怎么能跟教主说呢。”
温枫惶然,松了手倒退一步。
关无绝又将手掌贴上左侧胸口,认真凝视着温枫:“我心脉有损。虽然那一年休养下来,算是把其它旧伤都疗养得七七八八,可这个……我自个儿是懂医的,我明白,治不好了。”
“若让教主知道,我因为他的缘故带上了一辈子的伤损,他大概也得难受一辈子了。”
“再加上入鬼门那堆破烂事儿……”
关无绝头疼地皱着眉,纠结地咬着唇道,“唉……算算这全都是我自己作出来的,是我当年死活要入鬼门,我不后悔。可是要给教主知道,他铁定都得揽过来怪罪他自己!”
“这还不算完,教主那性子我最清楚。若是给他知道我还带着心脉损伤,他定然会想把我关在息风城一辈子保护起来。”
说到这里,护法面上又转而带上些愤愤之色,耸肩道:“到时候,教主他不让我奔波,不让我涉险,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许我再跟人动武……那我这四方护法还做不做了!?”
末了关无绝把眉一挑,义正辞严地拍板定论:“这,我能说么?”
在他几步远的对面,温枫脸上已经彻底化作一种失魂落魄的麻木表情。
那盏掉在地上的提灯滚在两人之间,烛光一闪一闪,在某一刻熄灭了。
温枫轻轻叫了句:“阿苦。”
关无绝道:“没有阿苦了,温近侍。你不要总是叫错,教主都想起来这个名字了,万一给听见会出事儿的。”
温枫忽然吸了吸气,近乎是呜咽道:“无绝……”
关无绝吓了一跳,“哎你怎么——”
“这样难道不好吗?你难道不愿意吗……啊?”
温枫的眼眶湿了,他哑着嗓子一步步走过去,伸手拽着关无绝的衣袖轻轻晃,“你……你小时候不是一直要霸着少主的吗?你不是很喜欢他宠爱你护着你吗?”
关无绝侧身别开了眼。他微蹙着眉,唇角却再次勾起了柔弧,又是那种很难为情的,仿佛是因被提起了不懂事的孩提笑话而嫌弃自己丢人的无奈笑容,“……这都什么话。”
“你看看我,”温枫硬把关无绝的肩扳回来,带着激动的哭腔道,“关无绝,你看看我,你看我啊……”
那句话,那句四年前乍一见到阴冷沉郁的黑衣阴鬼,就想要吼出的话,终于在此刻颤抖着冲破了温枫的喉咙:
“——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第138章 野有蔓草(5)
“你……”
关无绝有些无措地按着温枫的手,他真没想到近侍反应能这么大,这时候反而有点心慌了,“我怎么样子了啊?我如今好得很!”
温枫手指更加用力,捏得关无绝的肩膀都疼。他死死盯着护法,“你说你好……!?”
关无绝竟理直气壮地反问道:“那你说,我有哪里不好?温近侍,你要知晓我本来早几年前就该死的,如今却能这么好端端站在这被你吼;我本是暗影里的阴鬼,如今却作为四方护法身居高位;我本与教主云泥之别,却能得他万般爱惜垂怜……老天分明已经足够眷顾我了,若是这还不知足,也太贪了不是么?”
温枫瞪着眼张了张口,关无绝却将手一抬止了他,继续道:
“这还只是其一。我怎样想,我知不知足还是次要的……温枫,今儿教主在卧龙台上咳血了,你不觉得蹊跷么?若仅是思虑过重急火攻心,当真能至此地步?”
一旦论及云长流的事情,护法总是最认真的。关无绝眸色暗沉,他轻咬了一下唇,便有几丝夜色也掩不住的焦虑透出来: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都快十年了,教主还是每次试图回忆时都会头疼得受不住。说不定,触碰旧忆对于教主来说还是太危险……”
“这个险,我们都冒不得。”
一段话说到这儿,关无绝又转而挑衅地冲温枫抛去个凉凉的眼神,笑道:“说来……这些事,难道不是你这个教主近侍该想到的么?”
“难道不该是你,你来要求我,不要让教主想起来的么,嗯?——还有脸怪我从小到大抢你家主子!”
“……我真说不过你。”
温枫嘴角动了动,也露出一个扭曲的干涩笑容。可他明明是笑却像是要哭,难看极了,“就不该让你开口。”
关无绝弯腰,从地上拾起那盏落地的灯。他打开了盏盖,双指运内力轻轻一捻里头的烛芯,就“呼”地点着了火。
那一豆火光柔柔的燃着,被护法捧在手里。温枫沉默下来,而关无绝安宁地凝望着这盏提灯,轻声道:
“教主他从小为逢春生所苦,又肩负了过多重荷,我一直有个妄想,想带他下雪山、入人世,看一看这红尘中的七情六欲。”
“只可惜,前些年教主刚继位,烛阴教内外动乱不息,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幸而到了今年,渐渐也安稳下来了。以后……我想多同他到处玩玩,走走江湖。”
关无绝闭眼吸了口气,许是想到了什么美好场景,护法的神情又软一分。他含笑睁开眼,把那暖灯交还给温枫手里:
“我呢,以后也不再折腾自个儿的身子了。乖乖喝药,好生将养,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陪教主活个十来年……够长了。”
“可是,”温枫捏紧了关无绝递过灯来的手指,用力摇了摇头,艰难道,“教主他心悦你啊关护法……你就甘心让他因为牵挂着阿苦,不愿和你迈出那一步么?”
“哦,至于情爱之事……说实话,温枫,我如今已不怎么看重这个了。”
关无绝若有所思道,“教主若是喜欢我,他想要我,我就给他;若是他日后有了别的心上人,我便安稳做我的护法,替烛阴教迎一位好主母,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