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79)
“主人他很难过。”
温环明显并未等左使的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伴随着疲倦的叹息,“过去太久了。蓝夫人早已不在了,当年跟着主人驰骋江湖的故人,有些死了,有些散了……关木衍背叛了他,如今连冷珮也走了。”
“还有谁记得当年主人一条银鞭纵横江湖、睥睨八方豪情壮志的模样?如今的息风城,只余一个隐于烟云宫内不肯踏出黑暗的云老教主而已。”
“倘若那件东西,那件杀害了蓝夫人的暗器被主人看见,主人他又将陷于仇恨,林晚霞将会惨死,丹景少爷与婵娟小姐将与他们的父亲反目成仇,教主更会夹在中间,受苦一生。”
“萧左使,我是有私心的。”温环怆然长叹一声,“我不愿意看见,再几十年之后,待主人两鬓斑白垂垂老矣之时,只有个众叛亲离的末途。倘若我也哪一天先死了,那主人……身周连个可以说几句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萧东河深深地皱着眉,沉默地听着,神色渐趋复杂。左使自认入教并不算晚,可若说当年云孤雁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也的确未曾见过,只偶尔能在教中老人口中间或一听。
温环淡淡道:“我如今觉得护法说的才是对的。林晚霞昔日天之骄女,落得幽禁一生的结局也算得了报应,看着少爷和小姐的情面上,留她一条残命又能如何?主人已把自己困了二十五年,应该放下了。”
“我明白了。”
萧东河深吸一口气,他向温环轻轻点头。随即他转入内室,将一个挂着铁锁的小盒取出,在温环眼前开启。
里头的利针,正是林晚霞所使过的独特暗器。
萧东河将针仔细地交予温环,左使没说什么,动作却是极为郑重。温环接过来,深深地行礼:“多谢。”
刑堂之外,月色如水。
温环是瞒着云孤雁出来的,因此不敢多停留。他匆匆别过左使,往刑堂之外疾步走去。
借着门外透过的月色,温环深深凝视着手中的利针,心思不免沉重。
说起来……他这也算是,欺主叛主了么?
可既然已经决意,温环不欲反悔。他将东西往袖中收了,迈出刑堂大门——
然后,脚步骤然止住。
骤然间,惊惧如潮水没顶。
雍容黑袍,赤金的烛龙纹。
云孤雁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素来唯我独尊的老教主,竟好像是在……等他。
有那么一瞬,温环怀疑了自己的眼睛。他竟觉得,云孤雁看见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宛如心上悬着的大石稳稳落定。
老教主难得地摆出了好脸色。他踱过来,拉住温环的手腕,笑道:“怎么了这是,深更半夜的跑刑堂来,叫本座好找。”
自从上回温枫激动之下把温环昔年的情愫给捅了出来之后,这还是云孤雁第一次肯主动与温环如此亲近,乃至带上了一点退让示好的意味。
然而温环却全身僵硬,脊梁骨都冰透了。
他脸色发白,下意识挣动,“主人……”
云孤雁许是真的心情好,居然没发现温环的异样。他的眼角微微弯着,顺手就往他近侍的袖口摸过去,“从萧东河那儿拿了什么好东西,给本座也瞧瞧?”
叮当。
小巧的暗器从白色袖中掉出,落在地上。
那尖刺上,一点清寂月光聚拢。
反射出危险的凛凛银光。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取血没有,但是虐老教主可以有了。
逢春生(0/1),最后的坑即将填满,爱恨终休。
然后什么取血啦长流守寡(?)啦HE啦甜宠啦,该有的都会有的,实在等不及的可以养个两三章(当然我也可能爆更一发一波带走?),哪怕跳订也成,容我先把这段高潮写完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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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环:主人从深更半夜偷跑出来的我身上找到了杀害他爱妻的暗器怎么办,在线等,急。
第162章 采薇(3)
轰!!!
劲气炸开来的巨响,陡然震碎了安宁的夜色。
萧东河闻声冲出刑堂,顿时怛然失色。
……他从未见过老教主爆发出此等可怖的气势,如铺天盖地的黑潮狂啸,令人连近身都不得。云孤雁面容狰狞双眼赤红,仅一只手就揪着温环的衣襟将他扼在刑堂大壁上!
这一刻,死寂了多年的心开始狂躁地怒吼,阴郁了多年的魂燃烧起熊熊烈火。已经做了好多年行尸走肉的云孤雁活过来了,却是仇恨让他化成恶鬼活过来的。他粗重地大口喘息着,手背上青筋狂跳,将温环一点点举起来,不顾那人越来越痛苦的脸色。
夜色之中,云孤雁眼神阴鸷至极,粗重地喘息着,几乎要把钢牙咬碎, “温环……温环……你好得很……枉本座信你——枉本座这三十余年!直到刚才!!还全心信你!!!”
“主人……”
温环没有挣扎,没有解释。
他只是难过地望着云孤雁,眼中盛着一池破碎的悲哀,他艰难地开口,嘶哑道:“求您……放下吧……”
“本座最后再问你一遍,”云孤雁恍若未闻,他的声音更加寒冷彻骨,“这针,是从哪里来的!?”
温环的眸子渐渐失焦,他低声呢喃,却还是重复的那句话:“主人,已经够久了……温环求您、求您……放下吧……”
刑堂外的烛火卫面面相觑,都惊慌不敢上前。萧东河看见云孤雁另一只手中所持的银针,哪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刚欲脱口一句“老教主手下留情”,就见云孤雁将揪着温环衣襟的手一松,下一刻五指成爪,电光石火间就捏上了温环的咽喉!
萧东河惊叫道:“老教主!!不可——”
温环闭上了眼睛,他依旧未做丝毫抵抗,唯有一串清泪沿着脸颊落下。
可预料中的惨死并未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也没有被他追随一生的主人捏断喉咙。
云孤雁的手指微曲着卡在温环的脖子上,指骨发出用力的吱咯轻响,却始终未曾再收紧半分。
“……”
温环睁开了眼,他眼睫惶惶抖动。隔着一层水光,又隔了一层月芒,最后隔了一层夜色——似乎是隔了千山万水几世轮回,他终于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云孤雁的脸庞。
温环看见云孤雁也深深地看着他,那双凌厉的长眸中亮着如剑般刺人的精光。他读不懂主人的眼神,可云孤雁的表情竟缓缓平静下来,然后抬起另一只手。
那时候,温环一度以为云孤雁会把那根针扎进他的胸口。可云孤雁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只握着冰冷暗器的手翻过来……用手背,缓缓地为温环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
一只手掐着人的咽喉,另一只手却为那人拭泪。
温环恍惚心道:这样的事,也只有他的主人才能做得出来了。
“哭什么,阿环……”云孤雁望着温环。渐渐地,老教主的神情似乎柔和下来那么一点点,“本座知道这东西不是你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来,现在好好儿说实话,本座就不怪你了。”
不远处,萧东河脸色煞白,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起了杀意的云孤雁着实过于恐怖,老教主一旦牵扯到故去的蓝夫人,情绪便要失控发疯。此时此刻他都恨不得替温环把真相喊出来,别的都可姑且再寻周转的余地,至少要先保住自个儿的小命再说。
再者,云孤雁既然亲眼看着温环从刑堂内带出了银针暗器,其实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林晚霞身上,坚持隐瞒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可温环却仍旧摇头,神色更加凄然。他似乎真的是下定了决心,连惹怒主人都不惜,就是不肯开口。
萧东河背后一寒,老教主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饶是最亲近的温环,也不可能叫他忍得这几次三番的冒犯违逆……!
左使刚心叫不妙,果见云孤雁脸色骤然黑沉下来,猛地一掌击在温环胸口,后者口吐鲜血倒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老教主拂袖转身,一步步走向刑堂大门,身形犹如一座漆黑巨峰。
萧东河背后冷汗都下来了。他把牙一咬,往前大踏步挡在云孤雁的面前,左使其实知道自己挡不住,可他还是沉静道:“刑堂禁地,请老教主止步。”
云孤雁将手中暗器往萧东河眼前一晃,喉管里发出如狂兽般的低沉咆哮声,“把这针的主人……把林晚霞交出来!!”
萧东河坚决道:“林晚霞乃重犯,无有教主命令,恕东河不敢放人。”
他将手一抬,身后烛火卫齐齐摆开阵势,亮剑出鞘。
“嚯,有种,不愧是流儿挑中的人。”
云孤雁冷冷地笑了,“可惜如此不自量力,自寻死路!就凭你,阻得了本座?”
老教主环视四方,神情中渐染疯魔之色。他的手指逐一点过周围的烛火卫,“你、你、你们——有哪个敢阻本座?”
萧东河沉默不语,烛火卫们面露惨色,无一能应。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可笑!”
云孤雁得意至极地仰头狂笑起来,笑声在刑堂外的空寂中回荡。
陡然笑声一收,那一双锐眼中彻底燃起了癫狂的火焰。云孤雁傲然抬手,那五指屈起,似欲把世间万物都要捏在掌心,“倘若本座想要杀人,这世上又有谁人阻得了本座!?”
下一刻。
凝实外放的内力气劲,再一次轰然炸响。
……
刑堂,地下死牢。
乌黑的铁栅栏将牢室与幽暗的甬道隔开,昔日被尊称为教主夫人的女人坐在里面,面朝壁,背朝门。
林晚霞眉目低垂,正以指为梳,仔细地挽着自己的头发。
她身处死牢之内,却如坐于她的潇湘宫之内。她把自背脊自脖颈一线都挺得笔直,矜傲不减,优雅不减。
直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弥散开杀意;直到那粗锁链被人一把扯断,那铁栅栏被人一掌轰开。
当那断裂的铁片飞溅在林晚霞的身旁时,这个女人刚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细致地涂抹在憔悴干裂的唇上,像是在涂红艳艳的唇脂。
“你终于来了。”
一声叹息,林晚霞终于转过头来。她抿唇优雅地微微笑,“我在这里隐隐听见外头的声音,就知道你是要来见我的。”
叮当一声,制式特殊的银针落在地牢之内。
云孤雁站在牢门之外,虽然那里如今已经没有了“门”。
这对相识近三十年,相伴二十余载的夫妻,置身于最深的黑暗之中,一站一坐,不过数步之遥。